叶瑾那日关于雷电的“惊雷一问”以及叶明深入浅出的解释,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宋应文和林文博心中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涟漪。
两人编纂《自然格致》启蒙的热情愈发高涨,思路也愈发清晰,力求在“启发思考”与“避免僭越”之间找到精妙的平衡。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自然格致》初具雏形,蒙学堂第二批学子逐渐适应了新式教学之际,一场针对格物院,尤其是针对其“离经叛道”学说的风浪,终于酝酿成型,并以一种看似无可辩驳的方式,汹涌而来。
这一日并非大朝会,但皇帝却在偏殿召见了包括叶明在内的几位相关官员,以及钦天监监正、几位以学问渊博着称的翰林学士。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召见的起因,是一份由十七名在野士林颇有名望的老儒联名上奏的《辟异端正学风疏》。
这份奏疏并未直接弹劾叶明,而是以忧国忧民的口吻,痛陈当下学风浮躁,有“妄人”借“格物”之名,行“悖逆”之实,列举数条“罪状”:
其一,妄改数符,摒弃祖宗成法,致使算学根基动摇。
其二,鼓吹匠作之术,混淆士农工商之序,诱使学子舍本逐末。
其三,也是最为严重的一条,即“妄测天机,亵渎天道”。奏疏中特别指出,格物院有人公然宣扬“雷电乃云气相撞所致,光速声缓乃自然之理”。”
“此等言论,完全无视《洪范》五行、《易经》八卦之奥义,更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之圣训置于何地?实乃“动摇国本,惑乱民心”之首恶!
这份奏疏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将学术问题直接提升到了“天道”、“国本”的政治高度,杀伤力远超之前的流言蜚语和商业窃密。
而那“雷电”之说,显然是有心人通过某种渠道,探听到了格物院内部讨论的风声,并加以歪曲和放大。
钦天监监正,一位须发皆白、神色肃穆的老者,率先发言,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陛下,天象示警,人事攸关。雷电乃阴阳激荡,上天垂象,或示警惩,或彰天威。”
“若如市井所言,将其归于云气摩擦等粗浅物理,则置天道于何地?臣观近日星象紊乱,恐非吉兆,或与此等妄言滋生有关。”
他将自然现象与星象、人事祸福直接挂钩,这是当时主流的天人感应观。
几位翰林学士也纷纷附和,引述《礼记》、《春秋》等经典中关于敬畏天地的论述,强调“君子不语怪力乱神”并非不敬鬼神,而是保持敬畏,岂可如格物院般妄加揣测?
压力瞬间集中到了叶明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有担忧,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李云轩端坐其上,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叶爱卿,诸卿所言,你有何看法?”
叶明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神色坦然,并未急于辩解奏疏内容,而是首先明确了前提:“陛下,臣与格物院同僚,从未敢有丝毫亵渎天地、不敬鬼神之心。天地造化,奥妙无穷,臣等唯有敬畏。”
他先站稳了“敬畏”的立场,堵住对方扣来的最大帽子,然后才道:“然,圣人亦云‘格物致知’。臣等所为,不过是效仿古之先贤,观察天地万物之现象,试图理解其运行之常理,以期能更好地顺应天时,利用厚生,并无冒犯之意。”
他看向钦天监监正,语气恭敬但坚定:“监正大人精通天文,可知日月食之发生,何时开始,何时结束,皆可提前推算,分毫不差?此乃古人格物之成果,掌握了日月运行之常理所致。敢问监正,推算出日月食,可是亵渎了日神月神?”
监正一愣,张了张嘴,一时语塞。日月食预报是钦天监的本职和权威所在,他无法否认这是基于对天体运行规律的掌握。
叶明继续道:“同理,臣等观察雷电,先见光后闻声,此乃无数人亲见之事实。思索其缘由,提出光速迅于声速之猜想,亦是格物求索之过程。”
“此猜想是否成立,尚需更多验证,但观察事实、提出疑问,本身应无罪过。若因畏惧而不敢观察,不敢发问,则‘格物致知’从何谈起?《诗经》三百篇,亦有大量草木鸟兽之名,古人观察之细致,今人岂能不如?”
他巧妙地将对方的攻击,拉回到了“观察事实”和“格物过程”的层面,并引用古人观察自然的现象为自己正名,避开了直接与“天道”硬碰硬。
一位翰林学士忍不住斥道:“强词夺理!日月食可推算,乃圣人演易之妙,岂是寻常云气摩擦可比?尔等妄言,已引得士林哗然,学子不安!”
叶明转向他,平静地问道:“敢问学士,若有一蒙童问您,为何先见闪电后闻雷声,您当如何回答?是告之以‘雷公电母’之神话,还是引导其观察事实,思考缘由?格物院蒙学堂,所面对者,正是这般充满好奇的蒙童。臣以为,教导他们观察、思考,明辨事实,正是为了使其将来能更深刻地理解圣贤之道,而非背离。”
他再次将问题引向了教育方法和启蒙必要性,将自己置于“教导蒙童”的合情合理的位置上。
偏殿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叶明的回应,有理有据,有节有度,既表达了对传统的尊重,又扞卫了格物院观察、探究的正当性,尤其抓住了“教导蒙童”这一难以反驳的点。
皇帝李云轩深邃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叶明身上,缓缓开口道:“叶爱卿所言,不无道理。格物致知,确是圣人之训。教导蒙童,启发其智,亦是好事。然,涉及天地造化,确需慎之又慎,不可妄下断语,亦不可引起不必要的纷扰。”
他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蕴含深意。他肯定了格物院“格物”和“启蒙”的正当性,但也要求其“谨慎”,这既是对叶明的保护,也是给保守派一个台阶下。
“钦天监所司,乃观测天象,上体天心;格物院所研,乃格物穷理,下利民生。二者本可并行不悖。”
李云轩最终定调,“日后格物院涉及天文地理之论,需与钦天监多加探讨,务求稳妥。至于士林议论……清者自清,不必过于萦怀。”
皇帝的金口玉言,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暂时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