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大燕皇宫。
皇帝大婚前夜,夜色如墨,将巍峨的宫城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唯有御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一室的凝重与肃杀。
地图上,山川河流、城郭关隘皆清晰可见,每一处标记都似承载着千钧重量。李景炎的目光,正牢牢锁定在北境“巴吉丹山脉”与海岸线交汇的那一小片区域,指尖偶尔会在地图上轻轻点动,似在权衡,又似在推演。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轻得几乎要融入周遭的阴影之中,若不细听,根本无从察觉。
朱雀一身劲装,甫一踏入殿内,便无声地单膝跪地,低眉顺眼:“陛下。”
“讲。”李景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地图上那片关键地带。
朱雀微微颔首,语速平稳地汇报道:“根据最新情报,西蜀宇文家的船队已于三日前抵达克烈部的秘密港口,眼下正有大量物资在卸船。经探查,其中包括粮草、布匹、盐铁,还有相当数量的兵甲武器,皆是克烈部急需之物。”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清晰地传递着北境锦衣卫千户司空摘星用鹞鹰传回的紧急情报。
“克烈部王子克烈呐什亲自到场接收,南楚暗夜司的叶苍松、郭长勇亦在其列。据传回的消息,双方席间饮酒欢庆,气氛颇为热烈。种种迹象表明,叶苍松似乎已成功说服克烈部,他们计划联合更多草原部落,在北境制造更大规模的南侵态势,其目的,显然是想牢牢拖住我大燕北境的边军,让我军分身乏术。”
李景炎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射向朱雀:“宇文家船队的规模如何?护航力量有多少?他们卸货的港口具体位置在哪?防御情况又探查得怎样了?”
朱雀早有准备,立刻答道:“回陛下,此次宇文家出动的大型海船不少于十五艘,中小型船只更是有数十艘之多。护航的战船约十五艘,虽悬挂着西蜀水师的旗帜,但经我方细作辨认,实则是宇文家的私兵伪装而成,其战力不容小觑。”
“至于卸货港口,位于巴吉丹山脉东北侧一处深入陆地的隐蔽海湾,克烈部称其为‘鹰坠湾’。此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陆路仅有数条狭窄的山道与草原相连,克烈部已在那里驻扎了约八千兵马看守,且在沿岸的高地设有多处了望哨与简易工事,戒备森严。”
他顿了顿,语气中略带一丝遗憾:“因对方防备甚严,我方细作难以过于靠近,未能获取港口的详图以及物资具体的堆放位置。但可以确认的是,其每月的卸货量极为巨大,按照眼下的进度,预计仍需数日方能完全卸清。”
李景炎听罢,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块温润的玉佩,玉佩上雕刻的龙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他的眼神却锐利如鹰,转而牢牢锁定了地图上西蜀东南沿海那片蜿蜒曲折的区域,那里海岸线漫长,港口众多,正是宇文家海上势力的根基所在。
“宇文家……海路……”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寂的大殿中几乎微不可闻:“西蜀水师……的确是个麻烦。”
他心中清楚,要想真正掐断克烈部通过海路获取补给的通道,绝非易事。仅仅依靠劫掠几艘商船,不过是扬汤止沸,根本无法解决根本问题。
西蜀宇文家经营海上势力多年,家底雄厚,其船队规模庞大,护航力量更是不容小觑,且航线多变,隐秘难测。更棘手的是,西蜀官方水师在某种程度上为其张目,或者说至少是默许其行动,这无疑使得大燕的行动难度倍增。
“西蜀那边呢?宇文家的海路,查得如何了?”李景炎话题一转,问起了北方情报中提及的关键一环,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
朱雀面色凝重了几分,躬身答道:“陛下,西蜀锦衣卫千户所的弟兄们已付出巨大代价,经过多方探查,初步摸清了宇文家用于向草原走私物资的几条主要海路。”
“其船只多从西蜀东南的‘望海港’、‘临川坞’等私人控制的港口出发,一路北上,绕行至克烈部的秘密港口。沿途确实有西蜀水师的零星舰艇为其提供庇护,但并非大规模的官方行为,更像是宇文家凭借其在西蜀的影响力,私下打通关节获得的便利。”
说罢,他呈上一份密封完好的密卷:“此乃初步绘制的海路图,以及推测的航线、护航力量配置,请陛下过目。不过,更详细的情报,比如对方的具体换防时间、暗号等,仍需时日渗透探查。”
稍作停顿,玄武又补充道:“根据北境和西蜀传回的零散信息综合推断,南楚、西蜀宇文家、克烈部,乃至可能存在的‘神宗’残余势力,似乎正在暗中勾结,编织一张针对我大燕的大网,意图从南、北、西三面,甚至四面合围我大燕。南方林州的匪患、北方草原的动乱、西蜀边境的压力,恐怕并非孤立事件,而是他们精心策划的联动之局。”
李景炎对此早有预料,并没有露出丝毫惧色,眼中反而燃起熊熊的战意,更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气油然而生。他朗声说道:“网?朕倒是要看看,是他们编织的网结实,还是朕手中的刀锋利!想合围朕的大燕?也要看看他们的牙口够不够硬!”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那巨幅地图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地图上的整个疆域,仿佛要将每一寸土地都尽收眼底。
“传令下去,”李景炎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南楚黄巾军另外十六方渠帅,之前制定的计划可以加速了。朕要让叶苍松和郭长勇,还有他们背后的南楚朝廷,先尝尝后院起火的滋味!”
“另外,按计划严密监控四方各地藩王及地大臣的动向!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朕要给朝廷上下紧紧弦了,谁敢有异心,格杀勿论!”
“还有,令司空摘星,继续深挖草原、漠南、克烈部的一切情报,无论巨细,朕要知道他们下一步的每一个动作,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一连串的命令脱口而出,清晰而果决,每一个字都似带着千钧之力,在御书房内回荡。
“臣!遵旨!”朱雀与应诺,声音铿锵有力,在殿内久久回响。
李景炎踱了几步,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的西蜀沿海,沉吟道:“或许……该让‘大明水师’动一动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决断,随即走到书案前。
书案上,文房四宝俱全。他没有唤内侍,而是亲自铺开一张特制的暗纹信笺,信笺质地坚韧,防水防火,显然是用于传递最高机密。随后,他取过一支略显陈旧却保养极佳的狼毫笔,在砚台里蘸饱了浓墨。
此刻,他的字迹不再是平日里批阅奏折时那般雍容端方,而是变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每一笔都仿佛凝聚着凌厉的杀伐之气,宛如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寒光凛凛。
“令:”信笺开头,仅此一字,简洁明了,再无其他称谓落款,这是只有最高级别的密令才会采用的格式。
“令任俞大猷为水师大都督,总领整顿大燕境内所有水师,‘大明水师’,即刻起,秘密向西北进发,潜入西蜀东东海外的‘千屿迷域’待命。抵达后,严密侦伺一切悬挂西蜀宇文家旗号的海船,详细记录其航线、船期、护航配置。另外,务必严密监控西蜀水师巡防舰船的动向,尤其要注意其与宇文家船队的接触情况。一应情报,均通过‘癸酉’渠道,直接呈送朕前,不得有误。”
写罢,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造型奇特的青铜虎符,虎符上刻有繁复的纹路,正是皇家调兵的信物之一。他将虎符在朱砂印泥上轻轻一按,随后重重地压在那“令”字之上,一个清晰的虎形印记跃然纸上,象征着无上的权威。
他轻轻晃动信笺,待墨迹和朱砂完全干透后,将信笺仔细折叠好,用特制的火漆封缄。做完这一切,他扬声道:“影密卫!”
一名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的影密卫,立刻出现在殿角,单膝跪地,等候命令。
“即刻将此密令发出,最高等级,务必确保万无一失。”李景炎将密令递出,语气不容置疑。
“遵旨!”那名影密卫双手接过密令,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随后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外。
做完这一切,李景炎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他的眼神依旧锐利。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手指从西蜀沿海缓缓向上移动,掠过广袤无垠的草原,最终停留在北境与大燕接壤的漫长防线上,将来灭蜀,以公叔家的造船能力,这西蜀国东海也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克烈部欲南下……朵朵特慕尔……”他沉吟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也好。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这朵被誉为‘草原明珠’的女子究竟有多少斤两,也看看漠南王庭,在经历了这几番动荡后,到底还剩几分决断之力。”
“传朕口谕,召兵部尚书、镇北侯、成安候即刻入宫议事。”他提高声音,对着殿外吩咐道。
“是!陛下!”殿外当值的太监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尖声应道,随后便听见一阵匆匆远去的脚步声。
李景炎看向仍在殿内的朱雀,挥了挥手:“去吧。一切,依计行事。”
朱雀躬身行礼,齐声应道:“臣,遵旨。”
随后,迈着沉稳的步伐,转身离去,身影很快便融入殿外的沉沉黑暗之中。
御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李景炎负手而立,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京城万家灯火,宁静祥和,但这宁静之下,却是暗流汹涌。南北方的红莲教、表面上蠢蠢欲动的藩王;北境即将到来的烽烟;西蜀边境与海上的暗战;朝堂之上心怀鬼胎的勋贯。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朕,等着你们落子。”
棋盘之上,南北西东,风云变幻,暗流涌动。各方势力交错纵横,或明或暗,皆在积蓄力量,伺机而动。
而这位执棋者,李景炎,已然又落下了关键的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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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南使团驻地。
夜色更深,朵朵公主却毫无睡意。她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将姣好的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却也透着一股草原儿女的英气。
巴拉图已经将修改后的条件和紧急情报用最紧急的渠道送了出去,此刻正焦灼地等待王庭的回音。
巴特尔则如同困兽般在厅内踱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时不时低骂几句叛徒和克烈部。
“公主,燕帝提出的联军之议……”巴拉图终究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脸上满是忧虑:“此事风险极大。若我部出兵配合,胜了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败了,或是燕军趁机……后果不堪设想啊。”
漠南与中原王朝打交道数百年,血泪教训数不胜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在草原上同样流传。
朵朵公主站在窗边,望着燕京皇城的方向,那里灯火璀璨,如同黑暗中的一颗明珠,却也象征着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
“风险大,收益也大。”朵朵公主的声音异常冷静,仿佛一夜之间又成熟了许多:“巴拉图,你以为我们现在还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吗?父汗的亲笔信,你我都看到了。部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单靠我们自己,或许能勉强支撑,但要想击退克烈部和叛军,难如登天。”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两位重臣:“与燕军联合,固然是与虎谋皮。但眼下,这头猛虎是我们唯一能借助的力量。李景炎虽然年轻,但雄才大略,野心勃勃。他想要的,绝不仅仅是几块草场和战马,他想要的是整个北境的安宁,甚至……更远。在达成这个目标之前,一个稳定的、亲燕的漠南联盟,符合他的利益。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可是……”巴特尔停下脚步,眉头紧锁:“万一他事后翻脸……”
“所以,我们不仅要借他的力,更要借此机会壮大自己!”朵朵公主打断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们要用燕国的兵甲武装我们的勇士,用燕国的粮草养活我们的部众。在联合作战中,我们要掌握主动,学习燕军的战术,更要让我们的勇士打出威名!只有我们自己足够强大,才能在未来的博弈中拥有话语权,才能让燕帝有所顾忌!”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巴拉图和巴特尔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公主,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她的魄力和远见。那份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冷静缜密的思维,让他们仿佛看到了老汗王年轻时的影子。
“公主英明!”巴拉图深吸一口气,躬身道:“是老臣迂腐了。”
巴特尔也重重一拳捶在自己掌心:“没错!打铁还需自身硬!公主,你说怎么干,我巴特尔第一个冲在前面!”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振翅之声。一道小小的黑影如同闪电般穿窗而入,精准地落在了朵朵公主伸出的手臂上。
那是一只通体黝黑、唯独额前有一缕如同血滴般翎羽的鹰隼,眼神锐利,神骏非凡。正是漠南王庭用来传递最紧急情报的“血翎鹰”。
血翎鹰的腿上,绑着一根细小的铜管。
朵朵公主的心脏猛地一跳,迅速解下铜管,取出里面的羊皮纸卷。巴拉图和巴特尔也立刻围了上来,屏息凝神。
羊皮纸上的字迹仓促而有力,正是察哈特慕尔可汗的亲笔,末尾盖着清晰的狼头金印:
“条件可允,金印在此,全权予你决断!万事以换取物资为先!联军之事,险中求胜,可试!然务必谨慎,保存实力为要,切莫全信燕人!”
看到“金印在此”四个字和那清晰的印鉴,朵朵公主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放松下来。父汗同意了,并且给予了最大的信任和权限。
她将羊皮纸紧紧攥在手心,抬起头,眼中已只剩下钢铁般的意志和归心似箭的焦灼。
“巴拉图大人,立刻准备正式国书,依据我们商定的最终条件,盖上金印,明日一早便递交大燕鸿胪寺和兵部!”
“巴特尔,令全体使团成员做好准备,一旦物资兑换细则敲定,拿到燕帝通关文书,明日燕帝大婚过后,我们即刻北上返回!”
“是!公主!”两人齐声应道,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和紧迫感。
朵朵公主再次看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夜幕,落在了那片生她养她、此刻正饱受战火蹂躏的草原上。
“父汗,坚持住……女儿很快就带着物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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