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并非不知自家夫君想要开口,只她瞧着多年不见的女儿终于又在身旁坐着,一时也是好多想问想说,而这人若短时间内说话极密极快,少不得就要翻出一些“旧账”。
便就听那柳氏对着女儿说道:
“为娘可是听说,那南理多为化外之民,针刺肌肤,赤足踏地,散发乱髻,十足的蛮夷,是以当年你爹爹为你定那亲事,我也是与之大闹过数十回合,自己亲亲的闺女,谨慎小心养大,不说择个亲近的佳婿,还要把你嫁去那么老远,还是那般荒芜之所在,让我如何饶他?”
.
倒也不能怪柳氏会这般描摹自己的亲家。
要说南理国,必要先提古早史载。
据载,陆之四夷——北狄、南蛮、西戎、东夷。
其中又以南之西南最是蛮荒。虽传其地自有奇珍异宝稀禽怪兽无数,却也有说,去者少有能活,百十人中能有一个逃出命的已属极难。而那活着回来的,也都说那地方山石嶙峋,峻岭深潭,想要如寻常山林那般登越实是痴人说梦。
就不说山中天气不定,忽雨忽雾,踩空陷落殒命于崖底的不计其数,更有不知几时便会出现的各色夺命毒瘴升腾,且苦于无从预知,每至见到,必死无疑。便别提溪中谷间,不识得的蚊蝇虫蚁,小小一只亦随时可以取人性命。
年复年,日复日,似此种官载民传,再加之有那狂妄书生发散编纂,于中原人心目中,南蛮之属,早已如人间炼狱,非但日常拒提,至到后来,甚或连听见都觉晦气万分。
但作为商人,哪个无有盘算,顾铭德生意如此成功,又怎会平白做那赔本买卖,更遑论是自己女儿的婚姻大事。
这便又要说到齐国所在之中原大地。
而今中原,虽周知为西齐东梁两大主政,但两国却非紧密相连。
两国之间尚有明显区隔,乃自北向南一大片如长幅飘带的地区,其间也非空白,尚有不少城池。
只不过这个地区,不仅前朝之中,就算前朝之前,亦常因地理环境并文化差异时有纷争,尤其前朝倾覆之后,今日你为王明日我登临的戏码也是三天两头就上演,令其间百姓苦不堪言。
故齐梁两立之时,便就心照不宣未有涉足该地。
起初是因新政刚立,各有不稳,与其去抢那原就群雄争据纷扰更甚的所在,不若巩固已有再行蚕食四边。
数十光阴转眼过,两国各安其势,业已几代天子,乍看依旧是都对那些地方不闻不问,实则明眼人都知,非是不想,只时机未到。
而于西之齐国,南理之极蛮地,恰好便在齐之西南,往昔不识不知,是因远而疏,如今版图之上,与此地比邻,便是出于家国安危,亦会主动予以了解。
经考,其地确有崇山峻岭为之形成天然屏障,隔绝外来,不止地势险峻陡峭,确亦如史载那般有诸多未可知的危险存在,称之“天险自成”毫不为过,再多强兵烈马亦难言轻易攻克。
再经细考,却才发现,纵然有那人烟难至,其地亦非真就完全蛮夷未开化,此南境之中,竟有一国。
但,最初这一国,尚且不是如今的“南理国”。
需知,不比中原之辽阔,南境地势天然崎岖,可谓“成于势亦败于势”。
隔绝外来少了争端纷扰,气候使然土壤天生,天赐各种奇珍异宝稀药仙兽,此为成;通行不善,不利于居,人难存活,几人即成村,有村自封王,小小弹丸地,转眼各有分据,争夺不休,此为败。
古语“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南境之中,亦是如此。
起初有村即为族,亡村即亡族。到了后来,几个村落因各种原因形成一气,人口扩充,物资囤积,种植发展,大族自成。
即有规模,你不犯人,难保人来犯你,如此又有争夺抗衡,败则散逸,成则壮大。所谓势大气足,讲话自多人听,一传十十传百,投奔者众,日升月落,终成气候。
至那日,天选者登临高处,振臂一呼,南理国立。
国立而依功分论,各高功之臣傍于王侧,是为国之贵族,经数代,或更繁茂,亦有凋敝。
而今南理国仍有封贵,只那初代国贵,早已晋升“豪族”,虽同为贵,“豪族”得势得利之宽泛,绝非晚来新贵可望项背。
皆因那豪族之家早在多年前就已寻道出山,以游商起步走入中原,从以物换物到真正探触中原文化,思想早已从“个人求温饱”跃升至“族群求存”,其境界早已不同。
小小南境之民都能有此格局,泱泱大国之中原,都不用到天子,但凡稍有眼界之人,又哪会不知这个道理。
虽说礼尚往来,等价互换,但远视者从来不拘眼前,即便单纯牟取金银财宝,何为“放长线钓大鱼”,心知肚明。
而商场可合,人事又为何不能合?
势均力敌,合纵连横的道理,不言而喻。
是以有些事情,一拍即合。
南理豪族与中原巨贾联姻,何乐而不为?
然两家家主如何见的,如何谈的,却也悄然到连家主之妻都未闻详细。
身为母亲,有一天睡醒之后,忽听夫君告知,他已为适婚的女儿拍板婚姻大事。“以夫为天”的古训之下,为妻之人听得此话,自是高兴,多问一句定的谁家儿郎也不为过。可若在此时听闻所选良婿远在千里,且是南蛮荒芜之地,试问谁能受得?
换作一般妇人,早都昏死当场,当年柳氏还能多番争吵翻闹,也算“得益”于其自小性情彪悍,奈何“夫为妻纲”,夫君定夺之事再难更动,不哭不闹地直到见着门前浩浩荡荡千里送亲队伍,谁又知道当天夜里柳氏可是又再砸了一通。
七年过去,至到今日再见女儿,瞧着那归宁阵仗,柳氏心头某个缺口,方才像是被一针一针修补掩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