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已为人母,如今再听自己娘亲所说,亦当感同身受,可再看了一眼父亲后,却也还是挽住母亲臂膀,柔声道:
“母亲您看,女儿今日不也好好归家来了?南理国虽不比咱们中原,实也有其趣味,况女儿那夫家原就一方尊贵,对女儿亦视同亲生,加之南理早与中原多有往来,对咱们的诗书礼节也已学用两便,单说如今我那两个孩儿,公婆更是亲身看护,对那课业也是日夜叮嘱需得认真仔细。”
柳氏起初还能静静听着,末了却是“啪”地朝顾清手背就是一拍,脆响之时,先是一句夹着怒气的“你却说的这个”,随后语速极快道:
“我竟忘了问你,怎的这次不把两个乖孙一道带来,千里迢迢,你都七年方得回来一趟,自你弟弟去后,你又嫁了,我这身边早都没了贴心的孩儿,原只想着,等你这次来,即便只住几月,多少让我们祖孙相处一阵,哪怕只带一个也好,如今这样,只怕为娘今生已然无缘得见。”
此时的顾铭德像是终于探见一口子,又像是对柳氏方才那一拍和后边的重话不满,柳氏话音未落他已口气不善抢道:
“可又胡说!唠叨讲些风月倒也罢了,突然扯这不吉利的,今天什么日子,却是疯了?”
平日里,顾府门内,柳氏倒也端得起沉稳的主母架势,料理内宅也算一把好手。
却是今日,远嫁的女儿归来,倒像点了她什么穴道,竟是没了素日冷静,这会儿一听顾铭德所说,更是当场拉下脸来,又见女儿朝顾铭德伸手示意安抚,却是立刻就把女儿伸出的手又再拉回,且紧紧摁于自己腿上,不使动弹,随后开口,已满是阴阳怪气:
“好赖我也还是这家主母,上上下下都称我一声‘太太’,别个以为我快活得意,却不知我最怕的就是闲着,打小就爱跟着爹娘忙前帮后,还真不是那清闲的命。可如今我在家里当真闲人一个,每日非吃即睡,总这两样颠倒反复,着实无趣。我亦曾说,家里这些个店,找间不大忙的让我管着,也算有个事做,他却不肯,竟说这‘富贵闲散’别人求都求不来,我却不珍惜。”
话说到这,柳氏停顿,轻蔑一笑后才再接道:
“好个富贵闲散,倒是不知哪个想要,直说,我给了就是。还闲聊风月?哼!且不说我与自己女儿真要讲那体己话,哪还容得大老爷们在场?平日我倒也想着闲聊些风月,却不知是谁,或早出晚归人影都没,或待在自己院里,我便是去,十有八九也是被说里头办事不让打扰给赶回来。”
到这又再一停,只这回却是直勾勾先瞪了顾铭德一眼,才将脸转向女儿顾清,几乎咬牙切齿道:
“这会儿也无旁人,我倒不怕自己女儿笑话,每到那时,我总在想,也不知里头办的什么事,谈的什么风月!”
也是实在了解自己的父母,顾清先见之明地把从夫家带来的两个贴身婢女都先后支开,这会儿正堂中才真是“无有旁人”,只她还是没有料到,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一旦对上父亲,总还这般收不住脾气。
而顾铭德在听到最后两句时也十分错愕,万没想到柳氏真就当着女儿的面粗鄙至此,再忍不住,拍桌一喝:“够了!”人也随之站起,背对母女俩侧向迈出一步,背手而立。
一般夫妻,到这程度,不说“各自收兵”,但凡一方略微后撤,场面也就收住。
而顾铭德此举,放在当前也就算得是“后退”的一式。
奈何柳氏已是急火攻心昏了头的模样,一见顾铭德这般举动,竟将原本牢牢攥着的女儿的手一把扔开,人也“呼”地站起,右臂一抬手一前指,声音也跟着出来:
“你背身作甚?你我还是不是夫妻?这是不是我们女儿?好不容易女儿回来,我不过跟自己女儿多念叨几句,你就听不得了?不是嫌我不说风月?如今我便当着女儿的面与你说说。
我的欢儿死得早,顾家不能无后,我亦听凭你纳妾,是也不是?前头不提,便说女儿嫁出这几年,你又多纳了几房?生养了几多?我可曾说过一个字?
家大业大,开枝散叶,我自己身子不争气,确实不能说什么,只说如今后宅那些,都是跟着下人喊我太太,一排站去,都有跟小丫头一般大的,我可说过什么?
明知道我是那闲不住的,却就留我在家,留我在家,日常却又不多与我说话,原是想着大事我便也不掺和了,如今看来,怕是以后连开口都该免了,只当个哑巴富贵!”
顾铭德眉头紧皱,已然不耐烦,起初没走,也是想着女儿在场,不想柳氏越说越大声,已是失控,虽未回头,却是没忍住说了句“不可理喻,真真泼妇”。
气头上的柳氏一顿骂下来,稍觉舒爽,未料来的这句却是直接捅了马蜂窝。
原还只是从座位站起的柳氏,几步绕到顾铭德面前,倒是没有再抬手戳指,而是叉腰一站,先是仰头哈哈大笑两声,而后逼视身前人道:
“爹娘打小把我当男子教养长大,我柳宝璋的确不是什么弱柳扶风的女子,来不得轻声细语那一套,柳家独生我这一女,若不泼辣利落,柳家家产早让那些个外四路的狼崽子掏干净了,哪还轮到最后便宜了你!
姓顾的,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给我家当了那么多年伙计,不瞎吧?高兴笑生气骂难过哭,姑奶奶几时有过两张脸皮?你不早知道姑奶奶什么性子?当年向我爹爹求娶我时,可还记得你跟我爹爹怎么说的?
进了京,盘大生意,多认识些人,得意忘形了吧?说我是泼妇?别看如今行走外头别人一口一个‘顾老爷’叫着,你倒让他们打听打听你跟新洲柳氏的渊源啊?你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