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兰自然没有真的对宁玉怎么样,而宁玉的求救也更像是孩子间打闹临时抱一下长辈大腿。
沈氏哪里看不出来,闻言仍是乐呵呵上前,却也先把淑兰拉开,嘴上道:“我的小祖宗,您可仔细着点儿,瞧这两张小脸闹得都通红通红的。”
说着却是左右看了一眼,奇道:“海棠和小翠俩丫头去哪儿了?”
淑兰道:“我让她们俩都出去了。”
沈氏无奈道:“又是哪里惹着您了?”
“倒也没有,不过是我馋了,想吃点什么。”
沈氏又道:“这是抬山搬海去呢?想吃什么要两个人一起去,小姐身边一个伺候的没有,真不像话。”
而这会儿的淑兰也已乖乖坐好,又还回过头去,想帮宁玉整理头发,宁玉刚刚才跟她胡闹这一通,下意识就把她的手打开,惹得淑兰又一鼓腮。
沈氏见状,赶忙笑着来把淑兰带离床榻,去边上另外椅子坐好。便就听得身后有响,转头去看,发现是小翠端了东西进来,便就问着“这是什么”走近前去。
小翠已经把捧盘放下,主动揭开其中一个瓷盅的盖子:“妈妈,小姐让煮了点梨水。”
“梨水?”
宁玉这时才在边上道:“我让弄的。”
沈氏疑惑看向宁玉,道:“怎的忽然弄这个?玉小姐嗓子不舒服吗?”
未等宁玉回答,淑兰已在边上补道:
“妈妈不知,她这小脑瓜如今越发古怪,方才我说馋嘴想吃点什么,她就忽然吩咐,让削皮去芯滚刀切块,拿瓷罐咕嘟,还说不让加糖,只让最后把蜂蜜一块送来。”
沈氏听了,大抵有数,便就笑着看向淑兰道:“那我倒知玉小姐做的什么了。”说着又转向宁玉,“何不加上银耳,炖做雪梨银耳。”
宁玉原是想着,临近中秋,时节干燥,喝点润喉的,在现代也是很寻常的事,只不过她尚不清楚这里对单纯的梨水有无什么说法,便还没有声张,但这会儿一听沈氏的建议,立刻反应过来,便就接道:
“妈妈说的在理,今天不过一时馋嘴,想吃点甜的,等明儿早点预备再来煮它。”
淑兰没有反应过来,就还接过话去:“雪梨银耳?不是家里也吃的甜汤吗?有那么复杂?”
这回宁玉立刻应对,还不忘朝淑兰声音方向做个鬼脸:“不复杂,一点儿都不复杂,不如姐姐现在就去煮一碗来。”
淑兰一时没明白,有点愣神。
反倒是已经开始在给宁玉重新绾发的沈氏边听边笑。
淑兰见了,问妈妈笑什么。
沈氏赶忙作势捂了下自己的嘴,道:“没什么没什么。”
宁玉可算逮着机会,连珠炮道:
“姐姐说得轻巧,您勺子一?,一口就吃下去的东西,却不知道小小一碗,少则也要花上一二个时辰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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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比现代媒介多种多样,古代信息流通渠道相对单一,就饮食而言,古代富贵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的确比外头平民百姓要多些见识。
但,吃过、知道是什么的人,不一定会做,即便能讲个步骤一二三,真要到自己动手,能不能顺利完成以及成品如何都还两说——这点倒是古今相同。
“雪梨银耳”在这个世界算是什么层级的甜汤宁玉不清楚,可制法对她来说的确属于简单的,但她还是从淑兰适才说的那句话里赌一个淑兰会吃不会做。
没想到还真碰瓷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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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兰一听真被唬住,可还叉腰道:“哼,说得好像你会一样。”
“我会啊。”宁玉干脆应道。
淑兰一句“那你现在去”都到嘴边了,却又因为看见宁玉的眼睛,又给生生咽了回去,偏开脸,嘴上却不服气:
“跟我一样只负责吃的,怎的你倒会煮,我不信。”
末了还不忘特别用力地“哼”上一声。
宁玉刚想再应,旁边沈氏看着热闹忍不住凑趣道:“倒是不知玉小姐还会这些。”
淑兰一听,像想到什么,“咦”地一声就又跳过来,偏了下脑袋看着宁玉:“对啊,我怎不知你倒还会这些,你只说会,那你倒是仔细讲来听听,也好让我长长见识。”
宁玉心想这是要考一考我?好在这东西在现代常见,妥妥送分题。
于是嘴角一勾,却是先往侧后方沈氏那边问道:“妈妈,咱们家的银耳,是鲜货还是干货?”
沈氏眼尾一挑,笑答:“自然是干货,鲜货遭不住。”
宁玉好奇道:“鲜货怎么就——”说着突然想到产地这个问题,便将话题一转,“那咱们家的银耳都是打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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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拥有中原地带最大的一处银耳供应地,位于齐域东北部山。
这种在当地人口中被称为“山珍”的东西,因色白如银、形似人耳而被称为“银耳”,又因其野生于高山林中,非随时可见可得。
单就每轮在山上的采摘,所耗时间,少则几日、多则十数天,若再加上后续处理、保存、运输,从采完下山到真正送入京城,至少也得十五到二十天。
在食客眼中,银耳自然是高级食材,而在医药典籍中,银耳又契合“药食同源”理论,可食可药的属性及得来不易的获取途径,使得它长久以来都稳居珍贵行列,而秉持“先贡后商”的原则,朝廷都是第一时间从产地直接收走品相最佳的那一部分,而那些能够流入交易市场的,其实品质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只要一到货行,也会极快地被各种富贵高门一抢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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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玉没想到自己无意间又探问到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
静静听来,她也才认识到,自己所谓对银耳的熟悉,实则都是源于现代银耳早都可以人工培育,以科学手段在实验室里分离菌种并进行集中栽培,时间短产量高,甚至能对品相进行先期干预。
但这一切在古代,都是无法想象的,这种“靠天吃饭”的深山珍品,从脱离自然到走上餐桌,每一步都是依靠纯粹的人力。
其珍其贵,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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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宁玉听罢有些怔楞,沈氏主动接道:“银耳价格的确不低,但妥善保管,也能放些时日,并不影响品质。”
倒是淑兰,忽然从旁冒出一句:“你刚才以干鲜区分作的问询,莫非你还见过新鲜的?”
宁玉闻言下意识就朝淑兰方向转过脸去,却没第一时间做出回答。
新鲜的银耳,宁玉在现代当然见过,比之干货,新鲜银耳的日常流通相较起来的确还是属于少数,但也不至于稀缺,可若自己就这么回答见过,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可就多了一个问题:你去哪里见的?
一个整天待在宅院里的小姑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灶台都不知道在哪儿的人,去哪儿看见稀缺贵重的新鲜银耳。
再者,如果此时只有淑兰,她知道自己的来路,倒也不怕直说,但沈妈妈也在,确实不好开口,于是抿了下嘴,搪塞道:
“干货必从新鲜来,本以为是可以就近采收,谁知居然相距这么远。”
说着又再主动转向沈妈妈方向,道:
“即便没有近来眼睛这事,似我们这样人家,以往也只能院里转进转出,外头也没法去得,还请妈妈再多讲讲那采摘银耳的详细,也好让我再多些见识。”
宁玉这么说,的确出于本心。
以前只从书上看到古代女子被各种规矩掣肘以致活动范围极其有限,如今她是真正感同身受,好手好脚也没缠足,真就一步走不出去,以致于听到点外边的事,也能产生听秘辛八卦的激动来。
只她此时尚未知晓,就在她跟沈氏对话之时,跟在端着药泥的桃红后面穿过槅门往里走来的孙应真,可巧听到二人末尾两句。
如果说,沈妈妈这样久居内宅的管事妈妈,多年来凭借与进府各色人的往来积攒外部事务经验知识,那身为医师的孙应真,对于宁玉刚刚这个要求,无疑更有发言权。
因为孙应真不像一般的坐堂医师只负责诊脉开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山采药的他,早已经由经验积累及向山民闻听请教,积攒下更多且更详细的山中见闻并各色山货的采摘规矩。
而此时的他听得宁玉似在感慨困居内宅,一时也不知为何,下意识就跟着心生感慨,可巧宁玉所问银耳恰是他所知,当下竟也莫名萌生一丝想要主动为其解说的念头,只不过他还是先等在屏风之外,朝里响声,得到沈妈妈请进后方才绕过屏风,走入内室。
而这一走进,就见宁玉和淑兰两人紧挨着,两张小脸就差贴到一块儿去,注意力却都在刚刚端进来的那盏药泥上。
淑兰看得见,正用那边上瓷勺在拨盏里的药泥,宁玉则是嗅闻的姿势。
而此时的淑兰,在面对孙应真时也已没了先前的扭捏,见人进来,直接开口:“孙大夫,您在里边放了什么?好香啊。”
宁玉却在边上道:“怎么闻着有点甜味?”
“甜味?”淑兰接道,继而把整个盏都端了起来,又细细嗅了一会儿,却是转头去看着宁玉,略显诧异道,“你没有闻到香味吗?”
“有啊。”
“那你怎么只说甜味?”
宁玉有点没转过弯来:“什么叫只说?你没闻见甜味吗?”说着就抬手往桌上摸去,发现扑空,才将手转向淑兰声音的方向,一边摸来一边道,“东西呢?”
在边上的沈氏一看,又好笑又无奈,生怕一闹把东西打翻,忙凑过来,先自淑兰手中把药泥盏接过去,让桃红先拿在手里走开点,才再去挽住淑兰,重新把人从宁玉身边带开,还不忘一边说道:
“我的好小姐,香的甜的都对,先让大夫来给看了,一会儿咱们再仔细问问大夫不就都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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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之刚才淑兰问说为啥只提甜味,这会儿宁玉反倒最先注意那抹随着孙应真的靠近而飘进鼻子的香气。
这一发现,带出此前对于这个人的各种印象。
毫无疑问,除了第一次见到时记住了这个人特别瘦特别高,“香”是孙应真留给宁玉最明确的一个记忆点——更主要的是,这个香味她从第一次闻见就觉得特别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在谁那里或者什么时候闻见过。
初次闻见,是那次小腿受伤,当时隔着床帘。奈何本身欠缺这方面的知识储备,因此那一次只能非常片面地认为像是某种木头香。
后来再见的几次,包括近期,除了依旧认为是木头香外,仍旧拿不出确切的认定标准,只知味道不浓郁,但只要这人在一定范围内,这个味道就会弥散开去很远,甚至某个瞬间宁玉都觉得自己仿佛幻视这人好似从晨雾缭绕的山林深处走来,至到让人看见时,笼罩在他身体四周的那层如水墨纱衣的香气非但没有散去,甚至还随着他的走动,一步一移,留下游动的香轨,如灵蛇,又如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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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孙应真隔着薄薄纱布把药泥抹到宁玉闭合的眼睛上时,宁玉开口叫了声“孙大夫”。
就听那个低沉的声音从仰躺的宁玉上方传来:“小姐请说。”
“孙大夫,今天这个药泥,方才我除了闻见甜味,的确还有一抹非常非常淡的香,但这会儿抹上之后,淡淡的香味是闻不到了,反倒多了另外一种更明显的香气,不知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是否因为淑兰刚才直白的发问触动了宁玉,突然间宁玉也不想再自己猜,但她好歹还知道有些举动不宜太过明显。
毕竟是私人体香,对方还是外男,自己借题发挥,把府医身上的香气套给药泥,这么问不致逾矩,就算在场其他人察觉,大不了由着她们心里嘀咕,总归面上也挑不了她的理。
对于府医,假若他肯给出解释,只要顺着自己给出的这个说辞讲就可以,明面上自己也不会害他被留下话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