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穆的宫殿外有一方小亭,那是神主常去的地方。
清茶一盏,赏雪观鹤。
烛照乖乖坐在椅子上,拆开油纸包,取一块玉露糕放在鼻尖细细的嗅。
他没吃过人类的食物。
糕点很精致,扑鼻的甜更是他从未闻过的气味。
小孩看了半天也没下嘴,糕点被长久握在手心里,边缘被体温都融化了些,把指尖都染上了黏腻的甜。
雪白的衣袖从眼前划过,挂着霜的柳枝拍了下额头。
不轻不重,却足以让人回神。
“要化了。”
在神主的提醒下,烛照终于将玉露糕塞进了嘴。
有些融化的糕点其实滋味差了很多。
但烛照却弯起了眉眼,匮乏的语言让他不懂如何表达这一刻的愉悦。
他只知道。
好甜。
烛照喜甜。
喜欢那日雪气拂面,柳枝抚额时,微融的玉露糕里的甜。
以至于万年后,也没能拒绝那盘推到面前的点心。
年幼的妖很乖,捧着糕点安安静静的吃,唇角沾着屑,看着不脏,只觉得软萌可爱。
烛照一边快速啃糕点,一边悄悄偷看神主。
她煮了一壶茶,指节捏着净透的白瓷杯沿,更衬的那双手修长清隽。
绣着华丽暗纹的袖口下露出一截手腕,腕骨凸起的弧度干净,红绳在素色里格外刺目。
烛照不自觉多看了几眼那抹红。
他很早就注意到了。
神主的手腕总系着一根红绳,样式简单得近乎朴素,却鲜活的扎眼,练剑时衣袖飞扬间看得格外清晰。
那颜色太亮,像血,像朱砂,像灼日。
总之,不像神主大人这般寡淡的人喜欢的颜色。
他偷瞄了一会,收回视线后悄悄往神主身边挪了挪。
害怕,但又忍不住的想要亲近。
“大人...去做什么了?”
话一出口烛照就后悔了,他似乎没什么资格去问大人的事情。
但出乎意料的,对方淡淡应了声:
“处理一些麻烦。”
烛照怔愣片刻。
原来大人也有不好解决的麻烦啊。
莫名的,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那日雪域边上剑拔弩张的对峙。
“大人,我给您惹麻烦了吗?”
神主指尖微顿,看了他一眼。
“你惹了什么麻烦?”
“另一位神。”
虽然对方打不过大人,但难保不会给大人找事。
毕竟对方人多势众,而大人却一直孤零零一个,容易被欺负。
神明没有察觉到幼小的妖语气中的担忧,只以为是在害怕再被夙弥曼捉走,于是她随口回答安抚。
“整个神域,没人能从千鹤极带走我的东西。”
烛照得到了一个没想到的回答,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他这是...被神主接纳了吗?
金眸一寸寸亮起,妖习惯遵循本性,于是贪婪的想要更多。
烛照攥紧衣角,开口问出了那个每夜都在反复琢磨的问题:
“大人教我剑法,那我能...叫您师尊么?”
逃亡的日子里,烛照也不算一无所获。
他曾躲在人类的茶馆屋檐下,说书人讲过的那些故事里,便包含着“师尊”这二字。
仙人授业,弟子敬称师者为尊。
一日为师,便如亲如天,能护着弟子走过千山万水,再不会让他孤零零地漂泊。
烛照望着神主冷清的侧脸,忐忑又期待。
他想要有师尊,想要一份偏爱,想要以后的日子都如今日这般甜。
想要...不再孤零,一无所有。
呼吸放轻,压低心跳,烛照期盼的等待。
“不可以。”
烛照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内的答案。
他有些惶然,低下头失落又无措,不死心的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那大人...可以给我取一个名字吗?”
妖是没有名字的,但在人间辗转一遭,他便也悄悄盼着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称呼,一个能被大人记在心上的称呼。
三声轻叩,是神主指尖点在桌面的声音,清泠泠的,听的人心尖发紧。
那双冰蓝眼眸终于望来一眼,眼底星河流淌,没有什么温度。
“你忘了么?”神主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只是宠物,而宠物,不需要名字”
烛照瞬间白了脸色,一盆冷水兜头灌下,将一切贪心都打回原型。
他是宠物,奢望不得那更亲密的身份,更不配被赋予名字。
他垂着头,肩膀发颤,一副坐立难安又可怜兮兮的模样。
神主望着他,沉默片刻后缓声开口:“小可怜。”
烛照呆呆抬眸,金眸还蒙着一层水汽,不明所以的望着对方。
“以后,你就叫小可怜。”
神主淡淡说着,语气听不出喜怒。
于是烛照得到了一个不算名字的名字——小可怜。
他是大人眼中的小可怜,是高高在上的神从大雪中漫不经心捡回来的可怜虫,连名字都带着施舍般的随意。
在堪堪窥探到半点美好之后,他的结局便如同这个潦草的名字一样,被抛弃,被遗忘。
...
烛照后来偷听到了一场对话。
他站在门口,抬起的手还没有敲下,屋内率先传来了声音。
虚幻飘渺的声音问:
“大人,您对那孩子......”
神主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它,语气平淡的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随手养的宠物而已。”
“那是圣兽,大人。”
“腻了,自然会送回去。”
门外,小小的妖僵在原地,身形还没有旁边的摆件高。
方才还带着期盼的金眸瞬间黯淡了下来,眼眶一点点红透,像是要渗出血来。
他攥紧了衣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心像是被踩烂的雪,泥泞一片。
“小可怜”是暂时的,“宠物”也是暂时的。
一切的美好都有期限,他会在某一天,被他敬爱的神主丢弃。
寒风从廊下卷过,烛照悄无声息的离开。
雀跃着来,难过的走。
所以他没听见那场对话的后半段。
屋内,神主淡蓝的眼眸扫过门外一闪而过的影子,又淡然收回视线。
她说的是事实,没什么不可听的。
天道悠悠叹息。
“大人,烛照喜阳,千鹤极并不适合他。”
“......”
长久的沉默过后,神主轻声回答。
“我知道了。”
那日过后,烛照开始努力的讨好神主。
他不想离开千鹤极,更不想只做一个随时都会被丢弃的宠物。
于是笨拙的妖用不算灵巧的手,为神主煮了一壶热茶。
茶是他亲手种的,采摘清洗烘焙,每一步都亲力亲为。
他想,若他能成为神主身边不可替代的存在,他就不会被赶走了。
可惜上天好似跟他作对。
泡好的茶在神主出现的前一刻,连带着对方最常用的茶杯,一起碎在了雪中。
滚烫的茶水溅上脚踝,烛照却只顾着看向那道清冷的身影。
“大人......”
他小心翼翼的遮住地上的碎片残渣,“对不起......”
神主没什么反应,视线扫过那些白瓷碎片,连一句责备也无,便没什么情绪的转身离开。
烛照低下头,蹲在碎片旁边眼眶泛红,心沉闷闷的肿胀酸涩。
连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他果然是什么用都没有。
活该早晚有一天会被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