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殿后方的小菜园变大了。
里面种了神主喜欢的茶,还有娇嫩好看的花。
在霜白冷酷的世界,那郁郁葱葱的鲜活实在是晃眼至极。
烛照从菜园里精心挑选了一枝花,去寻神主大人。
大殿静悄悄的,神主闭着眼睛端坐高台,是习以为常的沉睡。
烛照轻手轻脚的站在她旁边,听她淡的几乎没有的呼吸声。
敛眸微盻不胜春。
再美丽的花,在神主面前也会瞬间失了颜色。
满园春色难抵半分清辉。
烛照的视线停留在广袖下收拢的那截玉指上。
除了初见时大人将他抱回来那次,此后大人便再也没有触碰过他。
他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很久,指尖浮在半空,远远的,错着位,小心翼翼的牵住了神主的手。
小孩弯了弯眼睛,心满意足的抿着唇笑。
...
在烛照努力的献殷勤下,他同神主的关系似乎近了一些。
至少,在他像个跟屁虫一样一路跟到神主的寝殿时,没有被赶出去。
寝殿的风格同主殿一样冷清,层层叠叠的纱幔遮挡住了床榻。
烛照变成原型,小小一团缩在角落里。
变小一点,这样神主大人就会忽视他,他便能多留在她身边一会。
夜深月凉,小小的妖很快安睡。
纱幔中忽然探出一只手,撩开遮挡的障碍,露出一双浅蓝眼眸。
神主静静看着角落里的小黑团子。
在抖。
烛照是带来生机与光明的妖灵,造化万物。
是尊贵的圣兽,是温暖的太阳。
而千鹤极,太冷。
他怕冷。
他在这里是长不大的,甚至还隐隐缩小了一圈。
烛照其实早就醒了。
神的气息实在是太强烈,只是轻飘飘落在身上目光,都让人忍不住畏惧害怕。
“过来。”
年幼的妖不懂得伪装,装睡的模样一眼就被神主识破。
烛照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忐忑又不安,“大人...”
他以为,对方是要把他赶出去。
所以那么小小的一段路,硬是让他磨蹭了很久。
但结果却与他想象的不同。
帷幔中伸出一只素手,冰雕玉琢般的指节垂下。
神主的视线扫过烛照本体上那丑陋狰狞的断角,微微停顿片刻后,手腕出现一道血痕。
珍贵的,属于神的血液滴滴落下。
烛照瞪大眼睛,震惊的看着这一幕。
神主大人...在做什么!
没等他反应过来,下巴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硬抬起。
苦涩但馥郁至极的莲花香萦绕鼻尖,血液在唇齿间炸开,没有丝毫的腥臭。
是甜的。
天氏一族生来慈悲,血液拥有强大的治愈能力,哪怕被剥离了长生,也无法将血脉剔除。
所以,这些血应当是可以治好烛照的断角。
但没有。
神主目光微沉,看着小孩头上的断角,眼底划过一抹疑惑。
“神主大人...”烛照舔干净唇角的血,怯怯的看着她。
他不懂为何神主要这样做。
但这些血...的确让他体内的久久不愈的伤消失了,庞大的力量冲刷经脉,刺痛,但能忍。
神主收回视线,眼底疑惑消失殆尽。
“太弱了。”
“我不养无用的东西。”
简单一句话,算是解释。
浓稠夜色下,那双金眸升腾起亮光。
烛照以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他变得有用,就可以永远留在神主身边。
但...错了。
神主的决定不会被轻易改变。
他还是会被丢下,而时间...要比他想的来的更早。
那天的确算是一个好天气,霜龙盘着檐角呼呼大睡,雪鹤踩在它头上梳理羽毛。
罕见的阳光倾泻,烛照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小可怜。”
他回头,神主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剑练到第几层了?”
“第六式第三层。”
“大人要看一遍吗?”
神主颔首,站在檐下漫不经心的看他练剑。
结束后,烛照气喘吁吁,眼睛却亮的惊人。
“大人,这次我练的是不是更好了?”
“嗯。”
神主第一次没有吝啬夸赞,虽然只有一个简单的音节,但足以让懵懂的妖开心很久。
小孩抓着剑的手在抖,是在兴奋,但手背上是青紫肿胀的冻伤,看起来好不可怜。
过去,她从不会在意这些,或许说她从未在意过这只可怜的妖是否怕冷。
直到天道的提醒,才终于稍稍分出点心思放在他身上。
神主的目光那双小小的手上停留一会,突然开口:
“冷吗?”
“神主大人,我不冷。”
“千鹤极的雪连神都难以忍受。”
烛照心颤了下,连忙开口:
“神主大人,我不怕冷,我可以忍的。”
雪衣卿尘的神明没有听他的解释,很平静的下了判决书。
“等你学完剑法,我送你回北幽。”
“神主大人......不要我了吗?”
“练剑吧。”
还年幼的妖并不能准确的分析那些话语下的含义,他没注意到那句“冷不冷”,他只知道他要被抛弃了。
他的神主大人,不想养他这个宠物了。
...
剑诀共有七式,每一式分七层。
哪怕再怎么拖延,终有学完的那天,于是烛照第一次踏出了雪域。
跟在神主身后,不是被追杀的姿态,而是挺直脊背,堂堂正正的站在光明下,看尽了浮世繁华。
霜龙和雪鹤被留在了身后。
自此一别,便是万年天堑相隔。
回北幽的路很远,而神主似乎并不急,带着他慢慢沿着周边的神极闲逛。
其他的神极果然与千鹤极大相径庭。
那些热闹足以吸引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妖。
万家灯火如星落,火树银花不夜天。
可世俗人间的烟火气,没能将清冷的神变的温暖。
他们经过的地方,所有人都下跪俯首,战战兢兢,让人扫兴。
灯火阑珊处,烛照看见了一对人影。
同样是一高一矮的,年轻的仙灵牵着身边的小孩,低垂的眉睫映着光,温柔怜爱。
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串红艳艳的果子,用竹签串起来,上面裹着一层冰晶似的霜。
烛照盯着看了许久。
然后下一秒,他的手里也出现了一串一模一样的。
他仰头望着眉眼清贵的神明,下意识咬了一口。
甜的,酸的。
是他喜欢的味道。
烛照咬着糖葫芦含糊的问:“大人,不给钱么?”
“给过了。”
身后的人捏着仙草疯狂磕头:“多谢神主大人,神主大人洪福齐天......”
一串糖葫芦吃完,烛照的目光放在了神主苍白的指尖上。
他刚刚看的不是那串果子,他看的他们交握的手。
紧紧的,紧紧的,一抓,便是一辈子。
于是人声鼎沸中,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悄悄握住那截指尖。
雪水融化般的冷,如触初雪,寒意沁人。
神明没有躲开,默认了他的动作。
她回握住那只小小的,温热的手。
人间太苦,她渡他这半途,赠一程山水。
...
烛照回家了。
北幽。
很美很美的地方,参天的古树遮天蔽日,碎金般的日光透过叶隙洒落。
那天,高高在上的神明俯身与他平视,眸中星河流转。
她说:
“北灼言,你的名字。”
烛照回了家,得偿所愿的拥有了名字。
却也失去了他的神主。
神明转身离开时一如初见,孤高清绝,鹤骨松姿。
烛照抓住了她的衣角,小声的问:
“大人,我是麻烦么?”
“是。”
质感上乘的衣料被一寸一寸抽离。
神明渐行渐远,从未回头。
“养你,很麻烦。”
...
后来的故事,不必赘述。
捱过漫长的漆黑后。
烛照再次见到了他的神明。
玉玲轻响,声声不息。
神明又一次,再一次,捧着一束最亮的光,照亮了他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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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逢君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