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双目轻阖,听得真真切切,却无意应答。
他的兄弟太多了,一个个也渐渐长大了。
高洋十年如一日的伪装,恭顺,自己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放权托举。
而今母亲对高演的着力栽培,日后局面也更是难料。
但自己的长子也才十二岁,却是庶出,嫡子不过八岁,太过年幼,他仍踌躇未决于立嗣之事。
对于小叔叔高琛的死,高澄如今也猜不透当初真是父亲一时失手,还是有意为之。
兰京静静望向他,目光久久停在高澄鼻梁眉宇间,似是看透了什么,又似是徒劳。
半晌,才缓缓起身下床,垂着肩,无声息地出了德阳殿。
秦姝牵着长恭的手,抬眼望向晋阳高耸的城楼,随即低头步入城中。
尉相愿一路小跑出相府,远远望见秦姝的身影,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殿下……”
“我不是公主!”秦姝打断了他。
“劳尉将军带我去见大将军!”
尉相愿闻言一怔,片刻后才低声回道:“大将军去邺城了,出发已有数日。”
路上秦姝没有碰见高澄仪仗,想来该是错过了。
“那,我先告辞了!”
“殿下可是打算去邺城寻大将军?”
秦姝轻轻颔首。
“那殿下得快些了,慕容行台与刘将军不幸在颍川落水身陨,如今军心低落。
大将军正欲出征颍川,此番前往邺城是为整备兵力,也不知停留多久!”
秦姝猛地抬眼望向尉相愿,“落水”二字像一根冰针刺入心头。
那个一直纠缠着自己的梦魇,莫非真的会有应验?
那“水底燃灯灯灭”的泠泠童声,蓦然荡开在耳边,余韵久久不绝。
“殿下怎么了?”尉相愿察觉她面色苍白,低声探问。
“相愿,就劳你将长恭送到太妃处!”
高长恭急忙扯了扯母亲的手:“阿娘,为何不带我跟着您一起去找阿爷啊!”
尉相愿怔在原地,只见秦姝缓缓蹲下身,平视着孩子。
“长恭,你父亲若是出征,阿娘也会跟去。
在邺城实在不知要将你托付给谁。
在晋阳有宋娘照料,又有祖母疼爱,阿娘才会放心!”
高长恭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本来以为以后就是一家团聚,可现在没看见父亲,又要跟母亲分别。
他不自觉的担心,母亲如以往一样,又突然消失了。
“那阿娘还会回晋阳吗?您不会......又突然走了吧?”
秦姝也不知怎的,见孩子落泪,自己的眼眶也跟着红了,却仍强笑着点头道:“会的,阿娘一定会回来。”
“阿娘……”长恭揪住她的衣襟不肯放。
将长恭轻轻揽入怀中,柔声说道:“要好好听祖母的话,听宋娘的教导,安心等阿娘回来!”
说着忍着泪轻轻松开手,为长恭理了理衣领,深深看了他一眼,虽然才一年多,长恭高了些,也懂事了些,但她已经放心了。
这才起身将高长恭托给尉相愿。
“相愿,拜托你了!”
“殿下放心!”
“阿娘,你要跟着阿爷一起回来......”
秦姝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随即翻身上马,她怕再多留一刻,会更舍不得离开。
高长恭看着母亲策马的背影,直到母亲身影彻底消失在长街,眉头仍焦蹙着,泪水亦是簌簌坠着。
高澄入邺第二天,朝廷的诏书便送到了大将军府。
“诏曰,进大将军位相国,封齐王,赐绿綟绶,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食冀州之勃海、长乐、安德、武邑、瀛州之河间五郡,邑十五万户,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大行台并如故。”
高澄接过诏书,唇角含笑。
元仲华领着众人含笑近前,齐齐行礼贺道:“恭贺夫君晋爵齐王!”
她只当高澄受封齐王是天大的恩荣,一心以为天子赐下的爵位愈显赫,高澄便愈不会如外界所传那般存有异心。
哪里想得到,这齐王之位不过是他代魏自立的一踏脚石。
到了晚膳,开始旁敲侧击:“子惠哥哥既已受封齐王,孝琬的世子名分......不知是否也该早日定下来?”
“世子?”高澄手中银箸微顿,夹起一枚虾仁徐徐咀嚼,似在品味,又似在思量。
片刻后,淡淡应道:“过几日我还要上朝辞爵,此事不着急。”
辞让的流程是得走,但这不过是拒绝元仲华的一个借口而已。
这两年他常在晋阳,除了长子,二子,旁的孩子都跟着各自母亲在邺城,立嗣仍是他纠结的一桩事儿。
“为何要辞爵?”元仲华眸中满是不解。
高澄停下银箸,抬眼直视她,语气平淡:“殿下当真不明白?”
“还需明白什么?齐王乃是亲王之尊,远非渤海王可比。若是……若是陛下当真准了子惠哥哥所请,岂不辜负了这份殊荣?”
凝着她茫然双眸片刻后,高澄忽侧过脸去。
“我说了不着急便不着急,此事往后我不提,殿下也别问了,我自有决断!”
“难道子惠哥哥不喜欢孝琬?从未想过立他为世子?”
高澄放下银箸:“谁说我一定要立世子?”
他不是不喜欢孝琬,只是对于皇后的位置他没觉得一定要给元仲华,而他的继承人是皇太子,便这样怼了一句。
元仲华见高澄沉了脸,也不敢再说这事儿。
三日后的大朝会上,高澄又演了一遭推辞戏码。
这本就是高澄心腹事先的暗示,元善见如今势单力孤,当然不能如过去,高澄一辞,他就准允。
只得配合着表演,执意不准。
夜里,东柏堂中灯火通明。
堂内高洋、崔季舒、崔暹、杨愔等人,各个面色凝重。
众人心中皆如明镜,古来得享“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之人,不过寥寥数位。
而其中多位,诸如王莽、亦如曹操。
今日高澄若受齐王殊礼,下一步,必是代魏自立。
一片寂静中,崔暹率先进言:
“昔日曹孟德受魏王九锡,奠定三分之基,司马昭封晋公,始开一统之业。
如今陛下的封赏,既是大势所趋,亦是顺从天意人心。
大将军应承诏受爵,此乃顺天应命、俯应民心之举!何必再作推辞?”
“仆射所言极是,大将军当承天子之诏,应天命而受国任。”
崔季舒、杨愔等纷纷附议。
高澄斜倚在凭几之上,指尖若有若无地轻叩几面,神情难辨深浅。
高洋眼帘微抬,悄觑兄长神色,也低声劝道:“长兄,陛下既已下诏,便是天恩浩荡......若再推辞,怕是不好。”
独独陈元康一直垂头不言,他的沉默终于引出高澄一句疑问。
“长猷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