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方才柳树下那女子,一边朝她奔来,一边解下头上帷帽,像是遇见了故人,口中不住咿呀想要呼喊。
待女子露出面容,秦姝一怔,竟是木韩晔,当即翻身下马。
疑问道:“是你,你怎会在这里?”
木韩晔奔至她面前便停住脚步,拉起她的手,先指向马,又用手指连连比划行走的动作,咿咿呀呀,神情焦急。
方才她一眼认出了秦姝,本想唤住她,奈何自己无论如何做声也换不回她的回头。
才捡起路边土块砸上去。
这条路是去邺城的方向,只想问清她的目的地,想着能不能同行。
“你怎么了?你想说什么?”秦姝感到奇怪。
木韩晔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连连摆手。
秦姝渐渐明白过来,木韩晔已经不能说话了。
垂眸,心中却再清楚不过:这只能是高澄的手段。
心头又一阵难受,无力,他终究是不会改......
木韩晔也是焦急,忙往路边折下一节树枝。
回来用树枝在地上写道:“你去邺城?”
见秦姝点头,她忙用脚抹平地面,又快速写下:“带我!”
秦姝抬眼深深望了木韩晔一眼,最终微微颔首。
忽然想起绮娜的孩子,急忙追问:“孩子呢?”
木韩晔手中的树枝悬在半空,她不知“斛”字如何下笔。
迟疑片刻,最终写出:“明月带去邺城了。”
“你是去找孩子?”
木韩晔急急点头。
“好,我带你去找斛律大哥!”
说罢,秦姝翻身上马,再向木韩晔伸出手,将她拉至身后坐定后,策马融入风中。
陈元康启程之际,高澄并未前来相送。心中也明了,昨日高澄对他确实存了嫌隙。
正要上马,忽闻身后有人唤道:“元康!且慢!容我送你一程!”
回头一看,竟是魏收,两人拜礼后,陈元康便引马徐行。
发问道:“元康实在想不到,魏侍郎竟来送某!”
魏收笑道:“元康说这话倒是显得你我生分了!”
“哈哈哈......”
“朝中上下皆知三崔二张,不如一康,况且如今朝廷诏大将军为齐王,如此我魏收当然得俗套一番。”
两人又是一阵扬笑。
笑着,陈元康却兀自叹了口气。
魏收见状,不由得问道:“昌国公何故叹气?”
“如今众人皆劝大将军受齐王之爵,此举岂非误他?我已向大将军陈明其中利害。”
谁都明白,一旦受此殊荣,高澄离代魏自立,便只差最后一步了。
魏收不免疑惑:“元康一向深得大将军器重,为何竟觉得此时受爵不妥?”
陈元康摇头苦笑:“若依朝命设齐官,元康或可官至黄门郎。只是眼下......还不到时机啊。
大将军嗣业两年来,国家战事连年,河南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如今观颍川之势,黑獭本无意救援王思政,可一旦将军受诏称尊,情势便截然不同了。
先王在世,尚且与黑獭东西对峙十几年。
如今侯景叛入梁国称雄,绍宗刚崭露头角却......骤然陨落;当初追黑獭时只有相乐与丰生主张追敌,可丰生也去了......
眼下国家兵众虽强过西贼,但领兵之将实难与西抗衡啊。
若黑獭举国来犯,未必可挡,更恐牵动......”
说到此处,陈元康自觉失言,收住话头,只淡淡道:“罢了。大将军若听得进便听,若听不进......也只能由他。”
在陈元康眼中,除非高澄崛起军事之能,这也是他力劝高澄征讨颍川的一个原因。
可若急急走上登基流程,困于宫阙,只怕将来再难有机会统一东西了。
他说的是实在话,在魏收耳中,却听出了党争之音。
两人分别之后,魏收随即返城,寻到尚书都堂,将陈元康所言一字不落地禀报给了高澄。
高澄其实没有昨夜的气性,此时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有些话他觉得陈元康说得没错,但他却不喜听自己与父亲不如黑獭的言论。
可乱世之国,比的确实就是军事实力,他亦没办法去否定。
只听崔暹一旁进言:“长猷虽有才能,然其德行人品实不堪大用......
他常借职务之便受贿索物!更与祖珽之流私交甚密、往来不绝。
下官劝大将军,用人非唯才居位,亦须德配其位!”
崔暹只觉辅佐高澄十几年,却不及这两年的陈元康在他心中地位,不免生妒。
高澄垂眸不语。他向来主张清廉为政,大力宣扬肃贪反腐。
陈元康私下收受金银之事,他并非毫不知情,只是以往选择故作不知。
然而细想之下,若将来陈元康因功跻身高位,此时的纵容只会助长其贪欲。
连自己的左膀右臂都贪腐不堪,他又何以服众、何以治国?
只说道:“如今大行台郎出缺,崔暹可有荐举之人?”想着趁此冷落陈元康一段时日。
崔暹故作思忖,随即道:“陆元规可当此任!”
“好!”高澄淡淡答了一句。
暗忖:崔暹几次都因陈元康求情才得豁免,如今却毫不犹豫进言离间,以往倒没觉得,他是如此凉薄之人。
阿改从济安寺佛龛后摸出信筒,到了夜里,才呈予高洋。
为防被长兄抓住把柄,他不能再与燕子献私下会面,约定密谋,皆以佛龛传信的方式进行。
高洋急急打开,信中写道:“若结唐邕,恐其反覆,窃密求赏;惟联其仇雠,可图事!”
毁信后,一旁阿改问道:“太原公,还需拉拢唐邕吗?”
“畏手畏脚是难成大事的!”
跟兰京虽只接触一次,就觉难以控制,单靠他,始终觉得夺权之事难以成局。
所以东柏堂必须再安排上自己人,东柏堂护卫,亦是他必须扫清的首重阻碍。
空旷的净居殿中,宫人们静立如木雕泥塑,面容冷寂,毫无声息。
萧衍艰难地撑起身子,声音沙哑:“来人......朕口甚苦,给朕冲碗蜂蜜水!来人啊?”
张僧胤早被调离萧衍身边,连这些宫人都被通通换了个遍,没有一人是过往伺候过萧衍的老人。
在这段时日,他终究硬起了脊梁。
不仅拒绝侯景为宋子仙请封司空之位,更厉声斥责周石珍称侯景为丞相。
即便在众人监视之下,他斥萧纲:“社稷有灵当复,天意如此何哭?”
却也因不肯屈节的硬气,侯景便下令节制他饮食供给,由此才一病不起。
一宫人听他唤得凄楚,心下不忍,正要上前倒水,却被身旁之人一把拉住。
低声劝阻:“莫要惹祸上身,别把性命当儿戏!”
“可陛下他!”那宫人蹙眉望向榻上衰颓的老人,终是垂下头去,未再挪步。
萧衍眼中人影恍惚,颓然倒回榻间,怔怔望向殿顶。
两人见情形有些不对,于是缓着步子近前,忽闻两声虚弱而执着的低唤:“荷......荷......”
之后,再也没了动静。
“陛下?陛下?”一人轻唤。
一人颤颤伸手探他气息,又忙抽回:“陛下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