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康眉头微蹙:“以王思政的秉性,必以死守节!”
高澄侧首轻笑:“不如我们打个赌?”
陈元康连忙拒绝:“属下可不敢与大将军赌。
一来,属下可无赌本能赔与大将军;
二来,大将军既出此言,想必心中已有成算,属下又岂能自投‘罗网’?”
“哈哈哈......”
疾风呼啸如巨轮车滚,大风羊角而上卷起堰水,一遍又一遍地抽击着长社城垣。
浊浪滔天,直扑城头。
墙体经久浸泡,此刻不断发出迸裂阵阵闷响,似早已不堪重负。
守军见势危急不敢稍留,纷纷撤下北城墙,浮水架板的往城内土山坡上撤。
大堰上,东人的巡防队颠颠歪歪,路都没办法走直,飞沙走石弥漫在空中,眼都难以睁开。
巡军队主眯着眼瞅着堰水巨浪自西北而来。
“队主!”卒兵高声喊着:“这风势太恶,咱们先退到北堤上避避吧?好歹靠着营地......”
“好!”
方退至北堤,却见一众人正簇拥长堤,死死盯着远方的长社城。
“看什么?”队主喘定喝问。
有人兴奋指向城墙:“长社,长社,墙......城墙好像塌了一段!”
队主抬手遮面,逆风望去,虽风沙障目,但那城墙轰然溃塌的景象,却依旧穿透尘幕,撞入眼帘。
“速速去报大将军!”
“快——!”
高澄卧榻上批阅文书,杜弼,赵彦深,陈元康等人一直陪侍处理公文。
杜弼刚理罢一叠纸页,未及压稳,一阵穿帘风卷入,将一纸刮起,飘飘荡荡,散落在一地。
秦姝忙上前帮忙拾捡,递还杜弼。
帐外呼隆隆的风声,引得杜弼感叹:
“长社今年的天时着实怪的啊......若非那场怪风......”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陈元康接话:“前两夜那风声,你们可都听到了?煞是骇人啊,幸得这大堰还算稳固,否则......”
高澄重重搁下笔,数落道:“你们两个,怎专捡不吉利的话来说......”
话音刚落,账外风声裹着人声激呼道:“禀大将军,长社北垣墙塌了!”
帐内虽人声低语、帐外虽风声呜咽,高澄却将那一声惊报听得真真切切。
木屐都未趿稳,便急奔至帐门口,窜出那垂着重石镇挡防风的厚帘,再追问一句:“城墙当真塌了?”
“回大将军,卑职亲眼所瞧,千真万确,长社城墙塌了......”
旁人到了帐门口,也听清了禀报。
高澄大笑:“方才尔等还道此风怪异,如今看来,这分明是吉风向我!”
说罢,转向传令兵:“速传我军令,各营即刻整军,风止全力攻城。”
大风停下。
由高澄布令,高岳指挥。
斛律金、斛律羡父子领穆子宁等人云梯攻南墙;潘乐、薛孤延并高洋等人率部强攻北土山。
韩轨、暴显在西阻敌出城逃窜,李希光、高季氏等人在东锁阵围。
舟舰竞发,箭如飞蝗。
因北城墙溃塌,东人的攻势几乎集于北土山,前锋绕踏过崩塌横陈的墙垣残壁直扑。
王思政与诸将率众依着这方寸之地,犹自指挥部众死战。
大水漫城,四垣隔绝,西人守军唯有借着小舟摇荡往来,一应兵援辎重供应甚是艰难。
只能以刀剑并长矛拼着最后一息苦苦支撑,力阻东人如潮攻势。
正当猛攻,即将冲上土山之际。
高澄却忽然下令:“止攻!”
“大将军,眼见城将取,为何突然止攻?”高岳不禁疑问。
高澄没有答话,只是再下令:
“速去传令,各舟船上兵将向城中喊话,凡有能生擒王大将军者,封侯重赏;若将军身有毫发之伤,其左右亲随尽诛!”
高岳这才泄了一口气,原来高澄是想生擒王思政。
高洋正督军猛攻,杀意正酣,忽闻鸣金声,心下愕然。
回望了北方主帅督船一眼,疑虑之际,只得挥旗喝令部众收兵后撤。
高澄起身在一众文臣面前踱步来回,只问道:“谁可为我,冒险登土山,劝降王思政!”
陈元康正欲驱前,只见高澄已径直走到赵彦深面前。
自上次劝阻高澄受齐王诏封之后,高澄待他便似隔了一层薄冰,眼底已再无有往昔那般推心置腹的暖意。
“昨夜我梦狩猎,遇到一大群黑彘,其余皆为我所射得,唯独最大那头迟迟未能擒获,
梦中卿对我说,愿为我取之,不过须臾,竟果真将其擒回......
如此说来,此事当由卿去做最为合适,卿......可为能为我成就此事?”
赵彦深拱手回道:“属下愿往一试!”
说罢,转身正欲登小舟去往敌阵,却被高澄叫住。
“稍等!”高澄上前,将随身常用的白羽扇郑重递予赵彦深。
“卿持此信物去见王思政,务必向他言明我的羽扇托心之意,如周公吐哺,萧何月下。
只要他肯来归,我定奏请天子,使他尽展其才,不负平生抱负。
届时全城将士百姓皆可免于战火,过往之事亦概不追究。”
“诺!”赵彦深双手接过羽扇,由踏板跳上小舟,飘然而去。
“他们怎么不攻了?”
西人疑虑之际,只听四方围舟上号喊着:
“齐王有令,生擒王大将军封侯重赏,王大将军若有损伤,左右尽诛!”
王思政闭目长叹,本来早已做好了誓死抵抗的决心,这话却似利刃摧心。
高澄分明破城在即,却偏在此时收兵劝降,是要绝他死战殉节之路!
不由仰头悲泪,缓缓卸去甲胄,面西再拜了两拜,左右将士见此,也无不掩面哽咽。
当年是他与斛斯椿力劝元修西奔,不料元修却遭宇文泰鸠杀。
这些年来他一直竭力立功,只望消弭猜嫌,可如今困守绝境,援军迟迟不至,终究还是被宇文泰所抛弃。
蓦地拔刀欲自刎,左右急忙扑上夺刃阻拦。
“王将军,您这是何苦?”
“将军?”
王思政含泪答道:“吾受国重恩,本欲平难立功......怎奈精诚不达天听,如今败兵辱命,已是力竭途穷,唯有一死以报君恩,诸位就成全我吧!”
说罢再奋力夺刀。
骆训急握住他手腕劝道:
“将军曾对我等说过,‘以我首级献给敌军投降,非但得富贵,亦能活整城百姓’!如今高相既已许下诺言,将军岂可不念满城将士性命?”
“是啊!王将军,您这一去,城中只怕无一人能活呀!”
众人正竭力劝阻之际,自敌军舰队中穿出,缓缓靠向土山。
舟上仅二人,除开舟子执桨默立在船尾,便是青衫文士装束立于船头,衣带风中翩然翻飞。
“在下散骑常侍赵彦深,奉齐王之命特来拜会王大将军,谨以齐王随身羽扇相赠,示齐王诚心相邀之心!”
土山上众人见状,纷纷收起兵器。
见此,赵彦深稳步踏过甲板登岸,沿着坡径躬身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