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土山泥泞湿滑得很,赵彦深却是步步行的沉稳,保持着身形平衡,只不想一跌,便失却了半分使者端仪。
来到王思政跟前,整袖躬身,双手递奉上高澄的羽扇。
口中说道:“王将军,此乃齐王日常持握的白羽扇。
以归雁之翎、白玉为柄。
齐王特遣彦深奉此羽扇于将军尊前,是谓雁归有时,人当归乡,为表息战迎归之诚意,请将军纳此心意!”
王思政麾下诸将,皆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无不盼他接过羽扇,好使众人能有一条生路。
赵彦深躬身良久,见王思政迟迟不肯接过羽扇,便缓缓直起身来。
“王大将军应当明白,眼下这长社我军无法攻克,实乃将军再难坚守!
不过是齐王惜才,愿以这扶风羽扇代替千军万箭,以示诚心。将军还在犹豫什么?”
王思政长叹一声:“赵常侍所言不虚,只要高大将军不伤城中百姓、不杀城中一兵一卒,王某......愿降。
只是思政深受国恩,岂能再受此羽扇腆颜求生?还请大将军全我殉节之志!”
“唉!”赵彦深长叹一声:“北风摧城,固然是天意;可将军之困,又何尝不是人意?”
“我军痛失绍宗、丰生,齐王当即亲率十万大军驰援!而将军困守此城已一载有余,可曾等到一兵一援?”
这话非单说给王思政一人听,字字句句戳中了在场每个人心照不宣的隐痛。
他们都早已是弃子,又何苦死守孤城,既已被辜负,此刻又何必以死效忠?
“将军,高相的好意您就接受了吧!”
“是啊,将军......”
王思政此刻是欲死不能,生而存辱。
“敬重将军之才,只要将军肯受此羽扇,愿表效忠,前尘旧过一概不究,更愿以重任相托,绝不负将军平生抱负!
况且方才军令将军也听到了,齐王要的是毫发无损的王将军。彦深此来,只为传达齐王诚意,又岂敢代他做主?
此扇一受,干戈立止。望将军......莫再迟疑。”
说罢,他双手托扇,再度躬身奉上。
“将军!”
“将军......您就接了吧!”
一声声恳求中,王思政无可奈何,终是缓缓伸手接过了那柄羽扇。
众人心下才舒下一口气。
随即,赵彦深执起王思政手腕,引他走下土山登舟。
轻舟穿行于东魏舰阵之间,向北望去,坝上华盖之下,一道身影似静候多时。
待舟船靠岸,那人眼底含笑,快步迎上前来。
不待王思政躬身行礼,已抢先一步,稳稳托住他的肘臂。
“败将王思政,拜见高相。”王思政声调肃然不亢。
高澄语气亲和:“王大将军不必多礼,快快起身!”
拖起王思政后,转而面向赵彦深笑道:“梦验矣!”
随即再对王思政温言道:
“如今将军便与我同舟,愿请将军解下佩刀,以示止戈之意,自此休戚一体,再无芥蒂!”
王思政凝着眼前青年大将军此刻气度恢弘,再垂眸望向自己腰间佩刀,最终解下,双手奉与高澄。
“高相请纳!”
高澄郑重接过,当即转赠赵彦深:“是卿为我延得大贤之功,当使卿常获此利,永佩此荣!”
赵彦深恭敬接过:“谢大王赐赏!”
王思政既降,高澄也是以厚礼相待,亲自引领诸将与他相见。
之后,颍川民政事务由杜弼主导交接。
西人军队的招降则交给了年轻将领斛律羡、高季式等人,悉数编散至东,北,南方,以防日后反叛。
中军帐中,秦姝将新烹的茶汤倾入青瓷托盏中,对着高澄那轻扇徐吹,只怕他喝着烫口。
明日就要启程,此时高澄正听着杜弼等人汇报颍川事宜,帐中人声沉沉。
高澄看过颍川这两日的民诉后,说道:
“看来这两年,王思政在颍川,还颇有民望啊......”
“杜弼,你且试着论述一番,他这般人物,为何最终会败?”
秦姝闻言不禁莞尔,高澄这话,多少存了些自得之意。
如今堰水已经引决泄洪,水势正渐渐退去。
连日来也再未做过那个噩梦,想来所谓水厄的预示,不过是自己杞人忧天罢了。
为高澄奉茶时,只听杜弼侃侃而谈。
“属下以为,王思政之败,在于三蔽:一乃不明逆顺之理,二乃不辨大小之形,三是不度强弱之势。
三者皆失,兵败被俘,实属必然。”
说罢,急忙起身,恭敬接过秦姝递来的茶汤。
高澄摇了摇头,笑道:“古来便有以逆取国却以顺守成的先例,
再者,庞大的吴国也曾小小的越国所围困,弱势的燕国亦能攻破强盛的齐国。
如此看来,卿所言的这三条,又如何站得住脚呢?”
杜弼再道:“若大王只是顺而不大,或虽有大势却不强盛,或虽强却不合于道,那臣所言或许偏颇,大王所言自然有理。
但如今大王兼备众胜,鄙人这一点浅见,也便可成立!”
“嘿!”
高澄不由得正起身子,显得有些不乐意。
“凡是持论应当主旨鲜明,有所特指,哪能囫囵众理,罗列各说来自固论点?”
杜弼忙顺势推崇:“正因大王威德并施,众美兼具,道义广博,故而我才言博。所以也并非是理外空谈啦!”
“既然如此,为何大军围攻长社周年未下,我一来便攻破了?”
“此乃天意,欲彰显大王之功!”
这确实是高澄想要的答案,如今他需要的就是天意之论!
这才端起案上茶盏轻抿,感觉不烫,再多喝了一口。
秦姝早已退回屏后,瞧着他一脸志得意满。
不禁想到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眉间浮起一缕淡淡忧色。
西阁祭酒卢潜不由问道:“我倒是不明白,王思政既然不能以死守节,又何足可重?”
高澄将茶盏轻轻搁下:“我有卢潜,便是再得一王思政!”
轻轻一句,就将他的话给堵了回去。
众人退出后,秦姝才从屏后面缓步出来。
“子惠哥哥,回邺城后,你是不是就会......”
高澄知道她说的是代魏之事,嗯了一句,很是干脆。
伸手将她引到榻边坐下,温声道:“在此之前,还需先往洛阳坐镇。”
“河南剩余六州还未收复,尚需静待捷音。
如今侯景乱梁,正是经略江淮的好机会,钟离、寿阳既入我手,还剩一个合州......”
说到一半,蓦地想起秦姝终究是梁人,尽管她至今仍然不知自己的身世。
高澄心下还是觉得失言,随即再转移话题:“我带你去洛阳好生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