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公盛情,邕本当竭诚奉陪。奈何确实是军务相催,实难久留,万望海涵。”
“诶!”高德政冷不丁插进话来,“大将军既未在京城,唐都护哪还有‘要务’可言?”
“都护都已散值,司马公折节相邀,此等厚意,都护又何必固执推却呢?”
唐邕实在没得办法,只能僵僵落座到榻上。
司马子如亲自为他斟起酒来。
“司马公,司马公,这可如何使得,唐邕自可斟酒......”说着忙伸手过去,想接过酒壶,却被司马子如轻轻拂开。
“诶,老夫是怕这司马家里,留不住都护啊!”
“唐邕既然坐下,自然不会再走。”
说着,司马子如已经递来酒觞,唐邕忙双手接过。
“那都护且满饮此觞!”
唐邕仰头一饮而尽。
“这才痛快嘛!”高德政亦笑道。
唐邕拭了拭嘴角残酒,开门见山问道:“司马公不妨明言,今日特邀在下过府,所为何事?”
司马子如也不再卖关子,起身缓缓踱步。
“所谓千里马只当佩伯乐,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说到一半,他回身向唐邕问道:“唐都护追随大将军,少说也有七八年了吧?”
唐邕眉头微蹙,沉声应道:“算到今年九月,便是整八年了。”
“八年......八年......”司马子如将这二字在唇齿间轻轻重复,声音里浸着几分感慨,又似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怅惘。
随即问道:“高侍郎,你说亲眼见得杨尚书草拟人事,但关于唐都护的后续动向,可在文书上看见?”
“说来惭愧,我也只是匆匆翻过两三页,所见皆是从三品上的要职任免,其中确实未见载录唐都护任何调遣啊!”
唐邕垂首不语。
“那王士良如今可在其中?”司马子如又问。
“似是授给事黄门侍郎。”高德政在一旁应声。
“呵,”司马子如轻笑一声,“我倒觉得,那王士良还不如唐都护堪此职。”
唐邕猛然抬头,忙道:“司马公说笑了!在下官卑职小,唯知尽心王事,不敢有其他奢念,又岂敢与王将军比肩?”
司马子如大笑:“如何不能比肩?”
“方才老夫便说过,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啊......”
唐邕微微松下背脊,头又垂了下去:“司马公不妨直言!”
“那我便开门见山了。
唐都护随侍大将军多年,却屈居都护之位五年之久,不过从六品。
想来大将军也只是将都护当做一件顺手之器,用久了、用惯了,便一直安于此处。”
“如今大业将成,可真正提拔的,从来都是那些氏族门阀子弟,可都护才略过人啊,难道......就甘愿这样一直久居人下?”
唐邕无话。
“其实今日之宴,老夫乃是奉太原公之意,欲与都护推心相交。
若都护愿意至此倾心相效,他日的前程就非今日可比了呀。”
唐邕肃然道:“司马公如此说话,是要在下背弃大将军!?”
“要知道,大将军宠信崔暹、崔季舒,以至朝野勋旧百官怨愤不已。
高仲密之叛是一例,尉太师与我等亦是如此。
侯景起叛后,晋阳诸将欲杀崔暹以平众怒,也被大将军生生强行压下。
这一桩一件,早已寒透了一众勋旧老臣的心啊!”
“而太原公则不同,至幼性情沉毅、谦抑自持,才是真正的明主之选。”
“唐都护乃明智之人,若愿效命于太原公,他日若成大事,便是从龙之功,岂止区区一都护之位?正三品之位,亦非不可企及!”
唐邕骤然起身,愤然拱手:“司马公,唐某的前程功名自有朝廷法度裁断。
今日若是听了您的话,唐邕岂不成了不忠不义之徒!告辞!”
高德政将酒觞重重置于案上,引得唐邕蓦然侧目,只见他自袖中缓缓取出一支金钗,轻置在案上。
正是自己亲手送予发妻的。
唐邕瞪圆了双眼,厉声质问:“高德政,你......”
高德政一边敛衣下榻,一边说道:“唐都护请放心,赵夫人与令郎在晋阳好得很好!”
缓步走至唐邕面前,面上笑意渐沉:“若都护当真一心效忠大将军,今日又何必来此赴宴?既已入席闻密,此刻,又岂能说走就走?”
“高德政,你竟背叛大将军——”
“背叛?我高德政效忠的,从来是先王遗志,岂是高澄一人?以他刚愎狂傲之性,先王毕生基业,又能维系几时?”
司马子如唇角笑意一闪即逝,旋即正色,趋前一步温言劝道:“唐都护,莫要忘了你可是先王一手提拔起来的。
无论是高澄还是高洋,皆为先王嫡子骨血。但大将军性情急峻,绝非社稷之福啊!”
唐邕不欲与他们为辩,总之此刻即便是黑亦要说白,白也要说成黑。
唯独担心在晋阳的妻儿。
高洋既然存了夺嫡之心,必然会事事做绝!
燕子献立于门外,将内堂对话听得真切,不由暗叹一声。
他本就不相信唐邕会轻易倒戈,如今若真要逼得对方以死相拼,今夜就得灭口。
可如此一来,反倒会打草惊蛇,误了大事。
“即便都护今夜出得了这司马府,也未必能够归得了家门?纵使都护甘为忠义赴死,可夫人与幼子,何罪之有?”
高德政字字如刃。
司马子如也忙劝解:“夺嫡之争从无仁义可言。
都护今日以死效忠,他日所能换来的,一纸虚名?一道追赠?
还是真要等到百年之后,落得个坟前冷清、香火断绝的下场?”
唐邕只恨今夜轻易来赴了这鸿门宴。
“唐某受先王所托,担护卫大将军之责,又岂可论刺客之流!
纵然太原公他日得登大位,唐某又该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众口?此事,恕难从命!”
“我原以为都护是识时务的俊杰,不料竟执拗至此!”司马子如长叹一声。
此时高德政笑道:
“呵,都护自然是知道,大将军在太原公府中又安插了多少眼线?
府中男男女女,只怕半数皆为大将军的人吧?”
唐邕闻言,眉头骤然锁紧,这些暗局布置他皆经手,自然心知肚明。
“太原公这些年来步步如履薄冰,却仍愿不计前嫌,愿引都护为臂膀。都护又何苦执迷不悟?”
“况且如今太原公引都护效忠,并非是要都护行刺杀之事,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既然大将军可在太原公府中安插耳目,太原公自然也可在大将军麾下布下几人。
只需都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帮着太原公在东柏堂中安插几个无关紧要的人!”
“届时,都护既得高位,妻儿亦得周全,如此两全,何乐而不为?”
唐邕想起了当初跟在高洋身边的那个护卫,当初他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把事瞒了过去吗?
“告辞!”
唐邕直接拱手,司马子如与高德政也未再拦截。
燕子献急急躲到廊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