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屋中其他人的面色。
爷爷张老头好似昏昏欲睡似的,在打盹儿。
大伯、三叔还有自己老爹脸上倒是有些动容和怜悯。
其他人则大多默不作声,表情无悲无喜,无动于衷,带着些许隐忍的不耐烦。
情绪最外露的要数三婶马氏,脸上隐隐流露着幸灾乐祸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看来是对这人很不喜。
看到张平安回来了,老妪反应很快,眼泪也没擦,便起身一把扑过来,准备抓张平安的袖子。
嘴里激动道:“平安啊,我是你四姑啊,你可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你四姑就只能找根绳子吊死了啊,这黄连般的苦日子是真活不下去了,老天爷开眼啊,让老张家出了个出息人,你打一出生四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有福气的,四姑苦啊啊啊……!”
最后一个‘啊’字声音拖的老长。
唱念做打,一应俱全,表情丰富极了!
让张平安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村里哭丧的婆子。
脑海中这么想着,但张平安身体反应也是极快,看对方扑过来,第一反应便往侧边让了一下。
于是老妪一下子没碰到人,直接往前摔了一个狗啃泥。
“哎哟!”
老妪捂着下巴和屁股叫了一声,表情顿时有些不好看,一副准备骂人的样子。
但看周围人都望着自己,很快又调整过来,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讪讪笑了笑道:“瞧我,看到我大侄子出息了,就高兴坏了,呵呵……呵呵……!”
“不妨事吧?你瞧你,这么大岁数了,做事还是这么莽撞,唉!”张老二出声道,吩咐下人扶人起来。
自己时而摇头时而叹气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四姑?”张平安听后微微皱了皱眉头,不确定的反问道。
“不错,这是你四姑”,徐氏淡淡介绍道。“不过咱们两家一直走动不多,后来我和你爹又总陪着你在外面求学,你见的少,自然就印象不深了!”
徐氏最后一句话说完,张小姑脸色尴尬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自然。
显然是想起了两家从前关系并不如何好的事情,在徐氏面前,她以前也没少阴阳怪气的损她。
但今时不同往日,张小姑准备装失忆,抹了抹眼泪后准备继续说什么。
被张氏喝止了:“行了,你是来做客的还是来哭丧的,也该哭够了吧?!要说话就好好说,不说就出去!”
显然是刚才已经被张小姑哭的够够的了。
“娘,我当然是回娘家做客的啊,这不是太高兴了嘛!”张小姑讨好的笑道。
对亲娘的冷脸并不放在心上。
张氏打小就不怎么亲近几个孩子,说实话,几个女儿是像她的,自从嫁人后,一贯并不亲近娘家。
从前除了必要的人情往来,也很少走动。
这和张氏的教育以及家里的环境是脱不开关系的。
但几个女儿也同时继承了张氏的几分聪慧,没一个善茬,哪怕是看起来最老实本分的张二姑和张三姑,也在婆家立得稳稳的,把丈夫儿子统统拢在手心里,没乱时,几家日子虽然过得比不上张家,但不算差。
十几年未见了,张小姑在城门处认出娘家人,然后立刻又找上门来,安的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大家心里也都清楚。
因此众人才都心情复杂。
张平安也从记忆的角落中找出了张小姑的影子。
因为对方满月酒时的做派,他对这个四姑真的没什么好感。
但考虑到从礼法层面来说,姑母属于“五服至亲”,不往来即失礼。
对方现在也没有做出什么很过分的事情。
张平安想了想,然后客气的行了一个晚辈礼,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小姑,快请坐!”
张小姑有些受宠若惊,搓着手拉了拉衣角坐下,然后夸道:“好好好,平安真懂礼!”
到底是没再哭了。
张老三见后也松一口气,心里有些可怜这个小妹,又有些怕被打秋风,他和张小姑年龄隔的最近,也最了解她的为人。
这个小妹比起几个姐姐可自私自利的多,无理也能搅三分,惯会歪缠的。
看老娘张氏和其他人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便主动出声和张平安说了说情况。
原来张小姑在战乱那几年先后死了男人和两个大儿子、儿媳妇,还有大孙子,最后太平后,只剩小儿子和小女儿还活着。
再后来,为了给儿子娶媳妇,也为了给娘儿俩找个依靠,她便改了嫁,小女儿也卖给了人家做童养媳。
后母难当,日子过得确实难。
等新朝建立后,日子才慢慢好过多了,她如今也是做奶奶的人了。
自从进城卖菜时,在城门口无意中看到了马车里的张平安,她便一路打听着找过来。
差不多是张平安前脚走,她后脚就带着儿子孙子过来了。
一直哭到现在,对众人诉说着自己的不易。
说到此,张老三昂起下巴指了指角落里。
张平安这才看到原来角落里还有一个胡子拉碴的瘦高个男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坐在那里。
小男孩儿头大身子小,手里捏着块糕点专心啃着,手上糊满了糕点渣,对厅里众人的谈话一点儿也不关心。
父子俩无声无息的,一点儿动静没有,存在感很弱。
跟张小姑的做派一对比,看起来完全不是一家人的样子。
见张平安望过来,男人扯起嘴角僵硬的笑了笑,很快便又低下头去。
再次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平安啊,小姑活到今天不容易呀,要不是为了一家老小,我早去了,也不用浪费粮食了”,张小姑哽咽道。
“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这次我好不容易回家省亲,过几日族里肯定要摆席的,到时候小姑带着家人一起过来吃席吧,到时候咱们再商量商量看怎么帮帮大家”,张平安客气道。
接着又问起其他人:“不知大姑、二姑、三姑如今在何处呢,我在县里看黄册的时候好似并未看到几位姑母的名字?”
“你大姑、二姑已经去世了,她们那两个村子都被放火烧的干干净净的,这几年我在县城附近、镇上也都没听到她们两家的消息,至于你三姑,他们一家子战乱的时候躲到了山上,一直也没下山,就这样做了山民,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的”,张小姑解释道,语气平平,听不出什么悲痛。
“至于黄册……”说到这儿,张小姑又有些尴尬了,“主要是为了躲人丁税,谁也不知道以后是个什么情况,村里像我这样年纪大的老婆子好些都躲着没上黄册呢!”
“那你们又是如何进城的?没有户帖可不能进城”,张平安蹙眉。
“用的我儿媳妇的”,张小姑小声解释道,“不是我自己亲儿媳妇,是你姑父前头儿子的那个大儿媳妇,她岁数只比我略小一些,也没人特意去查,一直就这样混着了!”
张平安点点头,明白了,劝道:“改日还是得把户籍登上才行!”
“哎哎,听你的,现在肯定要登了!”张小姑连连应道。
张平安弄清楚情况后,看没什么大事,才又带着吃饱出去,客气的打发走了那些送礼的乡绅士人。
然后留张小姑一家吃了顿晚饭。
席上,那位表哥还算克制,张小姑带着孙子小金子却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专挑荤菜吃。
不一会儿,两人面前的盘盏里便吐了一堆骨头。
小金子才三岁多,竟然一连吃了三碗饭还嚷着再要。
被张氏皱着眉阻止了:“四云,你是想撑死你孙子不成!”
张小姑这才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巴,一把将孙子抱到旁边,不在意的随口道:“不许再吃了,出去玩儿去!”
小金子也皮实,一点儿没闹,跑到院子里玩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