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记得,她写这行字时,笑着说“陛下要记牢,仁与威,缺一不可,就像握枪,既要稳,也要狠。
你是未来的国君,得比谁都明白,怎么护着江山,护着百姓”。
我轻轻抚摸着那行字,指尖蹭过纸页的纹路,像摸着她当年留在纸上的温度,对皓月低声说。
“你看,我学着呢。
学着像她那样,把软和硬握在手里,不偏不倚,不慈不苛,像她教我的那样,仁不是愚善,威不是苛待,好好护着昭宁。”
只是学着学着,眼眶又热了。
原来最难的从不是在粮草与援邻间权衡利弊,不是跟使臣唇枪舌剑地周旋。
不是对着满朝“陛下仁慈,不可太过苛刻”的反对声坚持己见。
是落笔前,再也没有人笑着凑过来,身子微微前倾,发间的墨香混着苍术气,飘到我鼻尖,指尖点着奏折上的字。
带着点狡黠的笑意说“殿下且慢,容臣再算一着——这步棋还能再稳些。
铁矿开采权能再要两年,桑苗也能换他们的棉花种,咱们不吃亏。
再说了,他们当年扣我昭宁商队的账,还没算呢”。
烛火晃了晃,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像个孤零零的剪影,连个陪衬都没有。
案上的杏枝还透着点香,只是花瓣落了几片,沾在《邦交策》的书页上。
粉白的瓣尖蹭着“仁威并济”四个字,像她从前替我拂去肩上的落雪那样轻。
皓月忽然站起来,用小脑袋蹭了蹭我的手腕,毛茸茸的,暖得像在替她抱我,替她拍着我的背说“殿下别怕,臣在”。
我低头看着它,泪珠终于忍不住滚下来,砸在它雪似的绒毛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也砸在那行批注上。
把“仁威并济”四个字泡得发潮,像她当年替我擦汗时,帕子上的湿痕,带着温度。
“摄政王,”我声音发颤,像个没学好功课的孩子,指尖小心翼翼地捏起那片沾了泪的杏花瓣,怕捏碎了。
“我学得很慢,有时还会犹豫,还会想你递来的麦芽糖,可我没偷懒。
你看到了吗?你教我的,我都记着呢,一点都没忘——你说的仁,你说的威,你说的护着百姓,我都学着呢。”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又晃了晃,最后那片沾着泪的杏花瓣,终于从《邦交策》上滑落。
飘到皓月的绒毛上,像只停驻的粉蝶。
我伸手想把它拢住,指尖却碰倒了案头的铜镇纸——那是摄政王送我的,镇纸底面刻着“稳心”二字,是她亲手凿的。
铜镇纸滚过奏折,压得“铁矿开采权”五个字深深陷进纸里,像她当年教我握枪时,说“力气要沉到底”。
“陛下?”殿外传来小太监怯生生的声音,“御膳房温着的莲子羹,还热着呢。”
我吸了吸鼻子,把皓月拢进怀里,声音哑得轻:“端进来吧。”
莲子羹是按摄政王的方子炖的,加了点杏干碎,甜得糯口。
我舀了一勺递到皓月嘴边,小家伙舔了舔,呼噜声更响了。
正愣着神,裴相捧着一份奏折匆匆进来,脚步都带着急。
“陛下,邻国使臣看了通商旧约,不敢再缠,已经应了铁矿和棉花种的条件!”
他脸上带着点笑意,“还是摄政王当年有远见,早把他们的把柄捏在手里。”
我摩挲着镇纸底面的“稳心”二字,指尖蹭过刻痕:“按摄政王的法子办就好。”
裴相点头,目光落在案上的杏枝上,顿了顿。
“今日臣路过御花园,见那株老杏树开得正好,就想着……摄政王从前最爱摘那的花。”
我没说话,只是把皓月抱得更紧了些。
往后的日子,倒也算平顺。
邻国按约送来了棉花种,农户们试着种在田埂边,秋日里收了满仓的棉桃。
只有皓月知道,每个深夜,我都会对着那本《邦交策》絮叨。
说今日太傅夸我批的奏折“有仁有威”。
说裴相说今年的棉花能织出最暖的布,说御花园的杏树又结了满枝的果,甜得像她递来的杏干。
入秋时,我带着皓月去了北疆。
站在雁门关的城楼上,风还是那么烈,却带着点棉花的暖香。
远处的草原上,牧民们赶着羊群,歌声飘得很远。
我摸着城墙上摄政王当年画红圈的地方,指尖沾了点尘土。
“摄政王,”我轻声说,“你看,这道屏障,我守住了。百姓们都好好的,有饭吃,有衣穿。”
皓月忽然从怀里跳下来,小爪子扒着城墙,对着草原的方向“呜呜”叫着,像在替她回应。
风卷着我的衣角,带着苍术的香气——是我把她锦囊里的苍术籽,种在了雁门关的城根下,如今已长了满丛的苍术苗。
我蹲下身,摸着苍术苗的叶子,忽然觉得眼眶又热了。
原来她从没有走远,她在御花园的杏树上,在《邦交策》的批注里,在北疆的苍术香中。
在我替她守着的每一寸江山、每一个百姓的笑容里。
“摄政王,”我对着风轻声说,“我学会了,学会了怎么当一个好皇帝,怎么护着这天下。你看到了吗?”
这些年,日子像张拉满的牛角弓,弦绷得能弹出金属般的脆响,箭簇却实打实射得远。
御案上的奏折堆得能埋住半只手,朱砂笔换了一支又一支,笔杆被握得发亮,尾端磨出贴合指腹的弧度。
烛火熬干了一盏又一盏,灯花坠在奏折边角,烫出细小的焦痕,像极了我熬夜批奏时,眼底熬出的红丝。
连握笔的指节都磨出了薄茧,按在眉心时能触到几道细密的纹路,像纸页上反复折叠过的折痕,擦不去,也展不平。
幸得皓月总在案角蜷成团暖烘烘的雪毛球,蓬松的尾巴尖偶尔扫过奏折边缘,带起细碎的墨香。
呼噜声滚得像炉边细浪,匀匀地裹着暖意,连案上的砚台都似被烘得暖了些。
每当我揉着酸胀发沉的太阳穴,它便抬着粉肉垫的爪子,轻轻扒拉我的指尖——那肉垫软乎乎的,带着刚踩过暖炉的温度。
暖意顺着指缝往骨缝里渗,连带着紧绷的肩背都跟着松快些。
连目光扫过“灾情”“税银”等字眼时,心头的沉郁都能散几分。
更幸得满朝臣子各司其职,纵有几个想浑水摸鱼的,也掀不起三尺浪。
毕竟摄政王当年亲手立的学院,早成了奔涌的活水,顺着朝堂的脉络淌遍四方。
主崇文的学院的窗棂下,寒门士子捧着经史策论读到深夜,油灯把影子映在墙上,忽长忽短。
笔锋写出来的策论,字字都带着“不坠青云”的锐劲。
连论及“均田”“薄赋”,都敢直言“世家占地千顷,百姓无立锥之地,非盛世之象”。
而主宣武的学院的演武场上,年轻将领围着沙盘推演兵法,马蹄形的沙盘里,细沙被手指划出道道沟壑。
算出来的行军路线,总能绕开常规,戳中敌军的软肋——就像当年摄政王教他们的“以奇胜正”。
连沐老将军都忍不住点头:“这股子劲,像极了当年的摄政王。”
这些人眼里有光——是见过家乡饿殍、盼过天下太平的光,亮得像寒夜里的星。
手里有硬本事——是在崇文的学院熬过大寒、在宣武的学院练过筋骨的本事,扎实得像夯土的地基。
他们既不怕世家大族的金阶威压,见着那些戴着玉冠、揣着族谱的权贵,脊梁依旧挺得笔直,连作揖都只弯三成腰。
更敢在朝堂上拍着象牙笏板,把利弊得失念得字字戳心。
前几日御史台弹劾兵部尚书私挪军饷,那新科御史才二十出头,是崇文的学院最末一科的进士。
家乡在淮河沿岸,当年差点被王氏的地租逼得卖田。
他站在金銮殿上声音半点不抖,把账本上的数字念得清晰如钟。
“三年冬,挪用边关粮草银三千两,购得江南丝绸五十匹,送予魏国公做寿礼——”
话音未落,底下魏国公的孙儿,手里的玉如意“当啷”掉在金砖上,脸色比殿外的石阶还白,连头都不敢抬。
上次揪出吏部那几个私吞俸禄的蛀虫时,我攥着奏折的指节泛白,指腹蹭过“贪墨”二字。
墨迹都被蹭淡了些,忽然就想起她当年站在学院门前的模样。
那是个秋日,梧桐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响,她青衫被秋风吹得猎猎,衣角扫过石阶上的落叶。
指尖点着石阶上凿刻的“忠”字,指甲嵌进石缝里,连声音都沉得像铸了铁。
“皇上的朝堂,该是铁打的筛子,眼细如米,只留忠良骨,不漏宵小蚁。
若有一天,筛子漏了,你便亲手补,别怕得罪人。”
她走后第三年,我照着这话削去了太原王氏三成封地。
那王氏私占了淮河沿岸百顷良田,租子定得比官府的税还重,逼得佃户卖儿鬻女。
有个老佃户抱着饿死的孙儿,跪在王府门前哭了三天,最后一头撞在石狮子上,血染红了狮子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