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旨那天,王氏的老夫人穿着诰命服,跪在宫门前哭,声音尖利:“陛下忘了,老身的儿是为国身死!”
我隔着朱门听着,只让太监传了句:“摄政王说,良田该养百姓,不该养蛀虫。将军若在,也不会容你们这般造孽。”
也是那年,把治河三年、让淮河两岸免了涝灾的寒门县令周述,直接从七品提拔到工部侍郎。
周述来谢恩时,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袖口磨得起了毛,手里攥着治河时画的图纸,纸页都卷了边,指缝里还沾着河泥。
那是他在河边蹲了三个月,亲手测水位、画渠线蹭的。
他磕着头说:“微臣定不负陛下,不负摄政王当年修渠的法子。
当年摄政王派的水工教我们‘束水攻沙’,臣这三年,全照着做,淮河才没再淹过田。”
我扶他起来时,触到他手上的老茧,比我的还厚,心里忽然一酸——这便是摄政王要的“忠良骨”。
到了第五年,又借着江南盐税案清了吕氏安插在地方的门生。
那吕氏在两淮盐场盘剥了十年,盐价从一贯钱一斤涨到五贯,百姓吃不起盐,只能用淡水煮菜,连腌菜都成了富人的专利。
御史张彦——就是如今的左都御史,那时还是个巡盐御史,带着两个随从,扮成盐商,在盐场暗访了三个月。
他把吕氏私设盐卡、强征盐税的证据,堆了满满一御案,连每张盐引上的私印都拓了下来。
我让他坐进左都御史的位置时,他磕着头说:“臣怕世家报复,臣的妻儿还在江南。”
我指着殿外的学院方向,那里传来崇文的学院学子们读书的声音,朗朗入耳。
“你看那些学子,哪个不是顶着世家的压力考进来的?你守得住盐场的公道,朕便守得住你的妻儿。”
后来吕氏倒台,江南盐价回了一贯,百姓提着盐袋在街上哭,说:“终于能吃咸饭了。”
如今晨起照铜镜,见眉梢的稚气褪得干净,眼尾凝了些威仪,鬓边竟也有了两根银丝,像被烛火燎过的棉线。
指尖划过镜沿冰凉的铜纹时忽然觉得,或许我真成了她想让我成为的模样。
不是那个总躲在她身后、听见打雷就攥紧她衣角的小太女,是能稳稳撑起这昭宁国的君主。
是能让百姓指着皇宫说“这皇帝,靠谱”的君主,是能信心满满的说“我没让你失望”的君主。
曾在御书房的暖阁里,听她讲过千古一帝的故事。
那时炭盆烧得暖,银霜炭的火光照得她眉眼发柔,连眼角的细纹都暖了。
我捧着蜜饯碟子,边啃蜜渍金橘边笑问:“做皇帝当真要这么累?
秦始皇扫六合,不也才活了五十岁?不如做个太平天子,天天吃糖。”
她捏了捏我的脸,指尖带着书卷的墨香,眼底却沉得像潭深水:“累才对。
殿下将来手里握着的是天下人的命,是农户灶台上的米,是孩童身上的衣。
只有殿下站得稳,百姓才能枕着太平睡,才能在夜里听见自家孩子的笑,而不是兵戈声。
才能在秋天收了粮食,敢留一半存起来,而不是全被地主收走。”
如今夜深人静时,我总对着奏折暗自比对。
世家大族跪在下头时腰弯得更恭,再无人敢像从前那样,借着“辅政”的名头对朝政指手画脚。
军机处的重臣皆是我亲手提拔的实干人,户部尚书王大人上个月递奏折时,嘴角翘得压不住。
连花白的胡子都跟着抖:“陛下,国库银粮够支十年军需,各州府粮仓堆得顶了梁,连耗子都能撑得滚圆。
臣查了前朝的账,从开国到现在,这般充盈,是百年未有啊!”
他还递上了各州府的粮仓图,画得密密麻麻,连偏远的云州都标了“粮满”二字。
上个月南巡,我微服走在苏州街头。正是初夏,枇杷熟了,街头巷尾飘着果香。
挑担子的小贩喊着“枇杷,甜枇杷”,声音脆生生的。
看见田间老农扛着沉甸甸的麦穗,麦芒扫过他的脸,晒得黝黑的脸上,笑纹挤得眼睛都眯了。
他摸着麦穗对旁边的儿子说:“今年的麦子,穗子比去年还沉!
皇上南巡,定是带来了福气,咱们今年能多留两石粮,给你娶媳妇!”
市集里孩童攥着糖人跑,糖丝粘在嘴角也不管,追着卖糖葫芦的担子喊“爷爷,我要一串”。
卖馄饨的摊子冒着白气,老板舀起一勺汤,笑着对客人说:“这汤是用骨头熬了三个时辰的,鲜着呢!”
妇人提着菜篮与摊主讨价还价:“这青菜再便宜一文,我下次还来买,给你多带几个主顾!”
摊主笑着应:“看你是老主顾,便让你一文!”
连争执都带着烟火气——家家户户灶上有烟火跳,烟囱里冒出的烟都是暖的。
檐下有笑语绕,老人坐在门口摇着蒲扇,给孙儿讲“皇上治河”的故事。
连风里都裹着安稳的甜,是那种“不怕明天没饭吃,不怕冬天没衣穿”的甜。
这般起点,若不能让昭宁朝再往前迈一步,别说对不起天下,连我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我夜里躺在驿馆的床上,摸着枕头下摄政王留的那枚铜符。
那是她当年平定北狄时带的,上面还留着刀痕,总觉得她在耳边说:“陛下,再往前走些,别停。”
我曾在摄政王空间的图书馆里,翻到过几张泛黄的手绘地图。
羊皮纸边缘卷了毛边,上头用炭笔勾着蜿蜒的山脉,线条潦草却有力,像剑刃划过纸页,连山脉的走向都透着股狠劲。
旁侧批注力透纸背,墨迹晕开些,像凝了未干的血。
“西有豺狼,虽羽翼未丰,久必为患,当扼于萌芽,断不可养虎为患。”
我想了许久,第二天便下了旨意:派礼部侍郎李谦带着三十人的使团,往西方探路。
李谦是宣武的学院出身,懂些兵法,也识得些地理,当年跟着摄政王打过北狄,胳膊上还留着箭伤。
钦天监监正捧着星象图劝:“陛下,西行路远,冬春有黑沙暴,能埋了车轮。
夏秋有瘴气林,沾着便要呕血。微臣算过,这一路要过八道戈壁,五条大河,其中三条河连船都划不过去,怕是……”
我却在临行前,亲手塞给李谦一枚鎏金虎符,指尖按在他手背上。
他的手背有层薄茧,是常年握剑磨的,比我的指节茧还硬。
我说:“哪怕磨坏车轮,也要把那边的山川、部落、人情,都看清楚记下来。
摄政王的话,朕信;你的本事,朕也信。”
他叩首时,额头磕在金砖上响,声音掷地有声。
“微臣定不辱命!若不能带回消息,便死在西行路上,让风沙替微臣给陛下报信!”
使团走了整整七个月——比钦天监算的还多一个月。
这七个月里,我每月都派人去驿站问消息,每次都只带回“未见使团踪迹”。
开春时,有传言说使团被黑沙暴埋了,新上任的左相劝我“算了,西域本就是不毛之地”。
我却把她的奏折压了下来,依旧每月派人去问。
直到第七个月的最后一天,廊下太监来报“李大人求见”,我正在御花园看皓月追着蝴蝶扑腾,雪白的毛团撞得花枝乱颤。
花瓣落了它一身,像披了件粉花袄,它还傻乎乎地甩着尾巴,把花瓣甩得满地都是。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跪在丹墀下。
衣袍磨得破了边,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衬里,补丁的线还是歪歪扭扭的。
脸上带着晒脱的皮,新长的嫩肉呈粉红色,像刚剥了壳的虾。
连头发里都裹着沙,一叩首便簌簌往下掉,在金砖上积了一小堆,风一吹,又散了。
他递上来的奏报,纸页上还沾着泥点,边角被风刮得卷了毛,有的地方还被水浸过,字迹都模糊了。
我展开一看,却愣了愣——西方没有成国,只有十几个散落的部落,叫“大月氏”“乌孙”“康居”。
住在树皮搭的棚子里,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夜里只能裹着腥臭的兽皮发抖。
男人们赤着脚在石滩上追猎,脚底磨得全是老茧,有的还裂着口子,渗着血,追一只鹿要跑上半天,还不一定能抓到。
女人们裹着兽皮采野果,指尖裂得像松树皮,连最基本的耕种都不会。
春天把种子撒在地里,就等着下雨,秋天收不上几粒,饿了就去挖草根,有的草根有毒,吃了就拉肚子。
随行画师呈上的画像里,那些人头发缠成乱麻,沾着草屑和泥土,像顶着个鸟窝。
脸上画着赭石色的纹路,据说是用来吓野兽的,却显得更野。
眉宇间堆着未开化的野气,见着使团的蒸汽车,竟吓得往树后躲,以为是吃人的怪兽。
手里握着的石斧,连木头柄都没磨光滑,砍在树上只留一道浅痕,连树皮都劈不开,只能用石头砸。
李谦跪在下面补充:“陛下,他们连火都生得费劲,要用两块石头敲半天,才能冒出火星,还总被风吹灭。
有个部落的孩子,冬天冻得受不了,差点钻到火堆里去,幸好被微臣的人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