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虞国王宫大殿内,檀香与朝服的皂角气息交织,文武百官按品阶分列丹陛两侧。
鎏金梁柱投下的阴影里,每个人的神色都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气氛凝重得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拧出水来。
虞王身着赭黄龙纹常服,高坐于九层白玉龙椅之上。
他指尖轻搭在扶手的饕餮纹凹槽里,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的众人,最终定格在站于文官首位、一身玄色暗纹锦袍的张宇身上。
此刻他正垂着眼帘,神色从容得与周遭的压抑格格不入。
而虞王眼底则掠过一丝极淡、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的示意,似在无声询问,又似在暗中提点。
待殿内彻底安静下来,虞王才开口打破沉默,他的声音透过大殿,带着君主特有的沉稳:“连日大雨不止,河东、河内两郡灾情渐重,据各地急报,洪水已漫过不少村落,百姓流离失所者日增。
诸位卿家久历政务,对此次雨灾的治理可有什么章程?
今日不妨直言,不必有所顾忌。”
话音刚落,位列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刘达便捧着一本厚重的牛皮账本出列。
他撩起朝服下摆屈膝躬身,动作间带着几分急切:“启禀大王,臣今日上朝,首要便是奏报两郡灾情。
自上月末至今,两地连降大雨已逾二十日,原先加固过的河堤多处出现溃决,臣昨夜收到的急报统计,被淹的农田已超过三万亩。
沿途粮囤被洪水冲毁二十余处——那些粮囤本是为应对冬春荒年所备,如今尽数损毁,两郡数十万百姓已无粮可食。
不少村落已出现扶老携幼逃往邻郡的情况。更危急的是,臣核查国库调拨记录后发现,两郡粮仓现存粮食仅够支撑十日。
若不尽快从别处调粮赈灾,同时组织人手抢修河堤,恐生民变啊!”
刘达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殿内官员们原本紧绷的神色顿时又添了几分忧色,不少人下意识地交头接耳。
原本因虞王目光而悄悄聚焦在张宇身上的视线,也短暂地转向了灾情本身。
虞王闻言,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叩了叩,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沉声道:“刘大人,既已知灾情紧急,那赈灾所需的粮款可曾备好?
河堤抢修需要的工匠与木料、石料等物料,是否已从周边州郡调度到位?如今最缺的是什么,你且一一说来。”
这话问得直接,刘达脸上顿时露出难色,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抬眼朝站在武官队列中的王明扫了一眼。
只见王明正微不可察的轻轻颔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似在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刘达定了定神,擦了擦额角的汗,才接着回话:“回大王,国库现存的粮款本就因前些时日与蛮族作战有所损耗,当时为了支援前线,几乎动用了半数存粮。
加之张宇大人此前推行水车、改良织布机,先后从工部与户部挪用了不少款项。
说是要发展民生,可那些水车投入使用后,成效尚未显现,款项却已花去大半。
如今国库早已空虚,能调拨给两郡的粮食不足万石,连应付眼下的灾民都不够。”
刘达话音未落,太尉王明便立刻上前一步,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如钟,瞬间压过了殿内的低语:“大王您听听!
张宇这哪里是在推行新政,分明是在搅乱民生!赈灾之事关乎数十万百姓性命,竟被他搅得一团糟,连战事上他也误国不浅!
若不是他沉迷那些‘奇技淫巧’,非要挪用国库银两、占用民力去造什么水车、蒸汽作坊,如今何至于无粮可调、无人可用?
河东、河内的百姓遭此劫难,根源便在张宇身上!
他手握重权,却只知摆弄些无用的器物,置百姓生死于不顾,这样的国师,如何能让百官信服,如何能让百姓安心?”
说到激动处,王明猛地转向张宇,语气愈发尖锐,眼神里满是指责:“国师大人,您掌控京畿三营兵权,却连我国使者的安危都护不住!
先前我国两次遣使出使,第一次去夏国商议盟约,使者竟在夏国王宫被刺客刺杀,当时可以说这是意外。
可第二次出使楚国,明明已知夏国使者也在楚国,且早有传闻他们要故意使绊子,您居然只派亲信秦烈将军带少量人手去保护——结果呢?
秦烈将军保护失败,我国使者王林在楚国大殿之上,被夏国使者当众斩杀!
这不仅是使者的屈辱,更是我虞国的奇耻大辱!此事传遍周边各国,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嘲笑我虞国无能,连自己的使者都护不住!
秦烈将军,此时你就在殿中,难道还有话要说吗?”
站在武官队列中的秦烈本就因先前的失利憋了一肚子火。
此刻被王明当众点名指责,顿时青筋暴起,双手死死攥着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腹甚至嵌进了剑柄的纹路里。
他猛地抬头,眼神凌厉得仿佛要吃了王明,声音因愤怒而有些沙哑:“王明你休要血口喷人!
那日在楚国,使者王林非要独自去楚国大殿,还说要‘凭一己之力震慑夏国,显我虞国威风’,我多次劝阻,说夏国使者心怀不轨,需带卫队随行,可他根本不听,还说我是胆小怕事,丢虞国的脸!
是他自己信心满满地拒绝护卫,执意孤身前往,最后才被夏国使者抓住把柄,当众斩杀,这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我当时已带人守在殿外,听到动静后立刻冲进去,可还是晚了一步,难道这也是我的错?”
“怪不怪你,不是你说了算!”
王明丝毫不惧,反而上前一步,步步紧逼,声音里满是嘲讽,“你是护卫统领,使者的安危便在你身上。
即便他拒绝护卫,你也该想办法周全,而非任由他孤身涉险!
这也就罢了,关键在于你秦烈未得大王诏令,便私自动用麾下兵马与楚国开战——你以为斩杀几个楚国兵士就能挽回颜面?
实则是将我虞国置于不义之地,让周边各国都以为我虞国好战嗜杀!”
他话锋一转,又将矛头指向张宇:“当然,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是,国师张宇得知此事后,居然只派了些‘奇技淫巧’去支援,什么‘热球球’?
听说那东西能喷出火焰,可连刀剑都挡不住,战场上能有什么用?
最后还不是输了仗,不仅没夺回颜面,反而又折损了数百兵士!秦烈将军,你说说,打了这么一场丢人的败仗,你是怎么有心情站在这大殿里的?
换做是我,早就一头撞在柱子上,以死谢罪了!哪里还有脸在这里辩解!”
“你敢辱我!”
秦烈再也按捺不住,右手猛地按在剑柄上,剑鞘摩擦发出“噌”的一声,眼看就要拔刀与王明对峙。
站在他身旁的黑棋将军眼疾手快,伸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胳膊,同时微微摇头,眼神里带着警示,示意他不可在大殿之上失态,否则只会落人口实。
秦烈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却也知道黑棋说得对,只能强行压下怒火,可看向王明的眼神里,已然满是杀意。
看到黑棋的动作,王明更加得意,他转过身面向虞王,声音又提高了几分,语气里满是恳切:“大王,臣还未说完!
最重要的是,国师张宇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推行两线作战之策——他派黑棋将军领兵三万去攻打齐国,美其名曰‘牵制夏国盟友,减轻边境压力’。
臣首先要承认,黑棋将军战功卓越,此前平定蛮族叛乱时劳苦功高,麾下兵士也个个勇猛,可战功不能当饭吃啊!
黑棋将军的部队一进入齐国境内,就遭遇了夏国援军,夏国军队与齐国军队两面夹击。
我军本就长途奔袭,粮草不足,如今屡屡失利,损兵折将无数,至今已折损了近三万将士,剩余兵士也被困在齐国边境,进退两难!”
王明痛心疾首地说道:“难道国师大人不知道,打仗最忌讳的就是分兵作战吗?
如今国内灾情严重,边境又与蛮族时有摩擦,正是需要集中兵力、稳固后方的时候,他却偏偏要分兵去打齐国,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您手握百万大军的调度权,却如此轻率决策,国师,请问你把我虞国的将士性命、把国家安危当成什么了?当成您试验新政的棋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