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淡金色的光芒如同融化的蜜糖,一点点淌过青玉坊高低错落的屋顶,给这个平日里充满了玉石雕琢声和市井喧闹的小坊市,披上了一层肃穆而温暖的薄纱。然而,今天的青玉坊,却异乎寻常地安静。
往日里,天刚蒙蒙亮,坊门口的早点铺子就该飘出诱人的面香和油条的滋滋声,各家玉石作坊的伙计们也该扛着工具、哼着小调,开始一天的忙碌了。但此刻,街道上行人寥寥,只有几家铺子半掩着门,透出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和压抑的低语。
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情绪,笼罩在青玉坊的上空。
刘大娘早早地就起了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侍弄院子里那几畦青菜,也没有急着和面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她坐在昏暗的堂屋里,手里拿着一件半旧的、浆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袄,一针一线,缝补着袖口上一个并不起眼的小洞。她的动作很慢,很稳,眼神却有些涣散,仿佛在透过这件棉袄,看着很远的地方。
这棉袄,是她前几天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本想送给林薇。那个总是带着爽朗笑容、腰杆挺得笔直的姑娘,还有她那些姐妹们,听说要走了。不是回家探亲,也不是换防休整,而是……要去很远、很危险的地方,去执行一项九死一生的任务。
“娘,该走了,再晚就来不及了。”门口传来二柱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二柱今天穿上了他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的那件藏青色的土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悲伤、崇敬和茫然的复杂神情。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篮,里面放着几个刘大娘连夜蒸好的白面馒头,还冒着一丝丝热气。
刘大娘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她放下手中的针线,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有些沙哑:“唉,这就走,这就走。让我再看看……看看咱们青玉坊的天。”
她站起身,走到院门口,抬头望了望东边天际那轮刚刚升起的、并不刺眼的红日。天空很蓝,像一块巨大的、纯净的和田青玉。可这美丽的天空下,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却要去面对血与火的考验。
“走吧,二柱,去晚了,怕是连她们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刘大娘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悲恸压下去。
母子俩锁好院门,汇入了街道上稀疏的人流。这些人,大多是青玉坊的乡亲。有头发花白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面色凝重的汉子,还有一些和二柱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他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坊外的大路,再往远一点,就是通往县城的官道,官道的起点,设有一座小小的寨门。
林薇她们,就是从那里来的。如今,也要从那里走。
队伍越聚越长,从最初的几个人,变成了几十人,上百人。没有喧哗,没有哭闹,只有压抑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低低的叹息。人们手里或多或少都提着些东西,几个热乎乎的鸡蛋,一捧刚炒好的瓜子,一小袋自家晾晒的咸菜……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却是乡亲们能拿出来的、最真挚的心意。
谁也不知道她们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最后一面”这四个字,像一把钝刀子,在每个人的心头慢慢割着,疼得人喘不过气。
说起林薇她们这支女子队伍,还要从半年前说起。
那时,北境战事吃紧,大周朝廷兵力捉襟见肘,不仅征调了大量男丁入伍,更史无前例地组建了几支女子辅兵营,负责后方的运输、医护、守城等杂役。林薇她们,就是其中一支“凤羽营”的成员。她们并非正式的 bat troops,编制上属于后勤辅助,但个个也是经过严格挑选和训练的,骑马、射箭、包扎、甚至一些基础的格斗,都略通一二。
青玉坊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坊市,但因为盛产玉石,也算有些油水,地理位置又相对偏僻,暂时还没受到战火的直接波及。朝廷看中了这里相对安定的环境和丰富的玉石资源(玉石不仅是奢侈品,在某些时候也能充当硬通货,甚至可以用来和一些部落交换粮草物资),便将凤羽营的一个小队派驻到了这里,协助地方官府维持秩序、征集粮草和玉石,同时也负责保护坊市的安全。
刚来时,乡亲们对这些女兵是有些好奇,甚至有些怀疑的。女人家,不在家相夫教子,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当兵,能顶什么用?能拿起刀枪,还是能扛得动粮草?
但很快,林薇她们就用行动改变了大家的看法。
林薇,是这支小队的队长,年方二十,个头中等,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透着一股精明干练的劲儿。她说话干脆利落,做事雷厉风行。刚来没几天,就带着几个女兵,将坊市周边几个盘踞多年的地痞流氓给收拾得服服帖帖,替被敲诈勒索的商户讨回了公道。
记得有一次,坊外山里闹了一小股流窜的马匪,虽然人数不多,但也足够让坊里人心惶惶。当时驻守的县尉带着几个衙役吓得缩在县城里不敢出来,是林薇,带着十几个女兵,硬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灵活的战术,虚张声势,设下陷阱,不仅将马匪惊退,还生擒了两个头目,缴获了一批被抢的财物。
那一次,青玉坊的乡亲们算是真正见识了这些“巾帼英雄”的厉害。她们不仅不输给男人,甚至比有些畏首畏尾的男人更勇敢,更有担当。
除了林薇,队伍里还有几个姑娘也给乡亲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年纪最小的叫春桃,才十六岁,脸蛋圆圆的,一笑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像个邻家妹妹。她心最细,坊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她总能第一时间带着军营里的草药过来帮忙看看,包扎伤口更是又快又好。坊东头的张大爷上次砍柴摔断了腿,就是春桃和几个女兵轮流抬着去县城医治的。
队伍里还有个叫红霞的姑娘,性子泼辣,嗓门也大,但心肠最软。有一次,坊里的几个孩子在河边玩耍,一个小孩失足落水,是红霞二话不说,连衣服都没顾上脱就跳了下去,把孩子救了上来。她自己却呛了好几口水,发了两天高烧。
还有沉稳冷静的副队长苏岚,她读过书,懂得多,经常给乡亲们讲一些外面的见闻,教女孩子们识字;手艺巧的香菱,会用碎布拼缝好看的荷包,送给坊里的小媳妇和姑娘们……
她们不再是高高在上、冷冰冰的“兵爷”,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姑娘。她们会和坊里的妇人们一起在河边洗衣,听她们说家长里短;会和孩子们一起在空地上唱歌,看他们嬉笑打闹;会在玉石作坊遇到难题时,出谋划策,甚至挽起袖子帮忙搬运石料。
她们是兵,但她们也是女儿,是姐妹。她们用自己的汗水和真诚,赢得了青玉坊所有乡亲的尊重和喜爱。她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秩序和安全,更有一种久违的、充满活力的气息,让这个有些闭塞的小坊市,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刘大娘更是把林薇她们当成了自己的亲闺女。林薇性子爽朗,却也有细心的一面,知道刘大爷早年过世,二柱还小,家里日子过得紧巴,时常会偷偷塞给二柱几个铜板,或者送些军营里发的、自己舍不得吃的米面。春桃更是隔三差五就来帮刘大娘挑水、劈柴,陪她说说话。
二柱更是把林薇当成了崇拜的偶像。他常常偷偷跑到女兵们训练的场地旁边,看她们骑马射箭,英姿飒爽。林薇发现了,也不赶他走,有时候还会教他几招基本的拳脚功夫,告诉他强身健体才能保护自己和家人。在二柱心里,林薇姐姐她们,就是天底下最勇敢、最了不起的人。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
一个月前,一封加急的军令打破了青玉坊的宁静。北境战事急剧恶化,敌军突破了防线,长驱直入,兵锋直指腹地。朝廷急调各路兵马驰援,凤羽营也接到了命令,她们不再是后方的辅兵,而是要作为一支独立的机动力量,插入敌后,执行一项极其危险的破袭任务——烧毁敌军囤积在咽喉要道的粮草辎重,并尽可能地拖延敌军的进攻速度,为主力部队的集结争取时间。
这几乎是一项自杀式的任务。
消息传来,青玉坊的乡亲们都懵了。她们不敢相信,那些平日里和她们说说笑笑、帮这帮那的姑娘们,就要去面对那样残酷的战场。
最初的几天,女兵们都在忙着收拾行装,检查武器,气氛变得异常紧张和压抑。乡亲们想去看望她们,却又怕打扰了她们,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为她们祈祷。
直到昨天傍晚,才有消息传来,说队伍今天一早就要出发,会从坊外的寨门经过。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幕。青玉坊的乡亲们,自发地,默默地,汇聚在一起,要去送送她们,送送这些大周的英雄女儿,送送她们青玉坊的好闺女、好姐妹。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寨门的轮廓。那是一座用青石砌成的简陋寨门,不算高大,却守护了青玉坊多年的安宁。此刻,寨门内外,已经聚集了更多的人。整个青玉坊,几乎是倾巢而出了。
人们自觉地站在道路的两旁,留出中间的通道。没有人说话,只有清晨的微风,吹动着人们的衣角和头发,发出轻微的声响。
刘大娘的心跳得厉害,她紧紧攥着二柱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二柱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寨门外的大路。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越升越高,将温暖的光芒洒在每个人的身上,却驱不散笼罩在心头的寒意。
终于,一阵整齐而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尘土飞扬中,一队骑着战马的身影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她们身着统一的灰色劲装,腰挎弯刀,背负长弓,马鞍旁挂着箭囊和水壶,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坚毅的神情,眼神锐利如鹰。
虽然穿着戎装,但乡亲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们。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林薇。她今天没有戴头盔,露出了被阳光晒得微黑的脸庞,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红绳束在脑后。她的表情很严肃,往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也充满了凝重和决绝。但当她的目光扫过道路两旁黑压压的人群时,还是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眼圈迅速地红了。
她身后,是苏岚、红霞、春桃、香菱……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写满了复杂的情绪。
队伍放慢了速度,缓缓地朝着寨门走来。
原本寂静的人群,此刻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林姑娘!”
“春桃妹子!”
“一路保重啊!”
压抑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带着哽咽,带着不舍。
林薇勒住了马缰,翻身下马。苏岚她们也纷纷跟着下马。
“乡亲们……”林薇开口,声音有些哽咽。她想笑一笑,像往常一样,露出爽朗的笑容,但嘴角却怎么也扯不上去。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看着那些关切、担忧、不舍的眼神,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疼得厉害。
“我们……要走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了这简单的五个字。
“林队长,你们……你们一定要多保重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上前,浑浊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到了那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吃饱穿暖……”
“是啊,林姑娘,春桃姑娘,你们都是好样的!”
“一定要平安回来啊!我们等着你们!”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许多妇人已经忍不住开始低声啜泣起来。
刘大娘再也忍不住了,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了林薇的手。林薇的手很粗糙,布满了厚厚的茧子,那是常年握刀、拉弓留下的痕迹。
“薇薇……”刘大娘哽咽着,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反复地摩挲着林薇的手,“路上……路上冷,把这个带上。”她把那件连夜缝补好的粗布棉袄塞到林薇怀里,“穿上,暖和。”
林薇接过棉袄,入手沉甸甸的,不仅仅是棉袄的重量,更是刘大娘那份沉甸甸的关爱。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刘大娘……谢谢您……谢谢您和乡亲们……”
春桃也哭了,她扑到刘大娘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刘大娘……我舍不得您……舍不得大家……”
“傻孩子,哭啥!”刘大娘拍着春桃的背,自己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好闺女,是去打坏人,是去保家卫国,是光荣的事儿!别哭,要像个样子!到了那边,要听林队长的话,好好打仗,也要好好活着……活着回来见大娘……”
“嗯!”春桃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二柱走上前,把手里的竹篮递到林薇面前,声音带着哭腔:“林姐姐,这是……这是我娘给你们蒸的馒头,路上……路上饿了吃。”
林薇接过竹篮,馒头还带着余温,烫得她心头发热。她看着二柱,这个曾经跟在她身后,怯生生地学功夫的少年,如今也长大了不少。她伸手,摸了摸二柱的头,就像以前一样:“二柱,好孩子。姐姐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大娘,好好读书,好好练功,等姐姐回来,还要检查你的功课呢!”
“嗯!”二柱重重地点头,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林姐姐,你们一定要回来!我……我等你们教我射箭!”
“好,姐姐答应你!”林薇强忍着泪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乡亲们也纷纷围了上来,把手里的东西塞给女兵们。鸡蛋、瓜子、咸菜、布条……一件件东西,虽然微不足道,却承载着乡亲们最淳朴、最厚重的情意。
“拿着吧,路上吃!”
“这个咸菜下饭!”
“这布条子,万一受伤了,还能包扎一下……”
女兵们推拒着,哽咽着,道谢着。她们知道,这些东西,她们可能根本没有机会用上,但她们不能拒绝,这是乡亲们的心啊!
苏岚默默地收下了一位老秀才塞过来的一小卷油纸包着的伤药,那是老人珍藏多年的上好金疮药。红霞红着眼圈,接过了一个小媳妇递来的一双纳得厚厚的布鞋,鞋里面还塞着几张鞋垫,绣着简单的平安符。香菱抱着一个大婶塞过来的一小袋炒花生,哭得说不出话。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泪水,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不舍。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金色的阳光洒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照亮了泪水,也照亮了那份沉甸甸的军民情谊。
林薇知道,不能再耽搁了。军令如山,军情紧急。
她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用力抱了抱刘大娘,然后退后几步,对着所有的乡亲们,“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咚!咚!咚!”
她对着乡亲们,磕了三个响头。
“乡亲们!林薇无能,不能再继续守护青玉坊了!这半年来,承蒙大家照顾,林薇感激不尽!”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们是大周的兵,守土卫国是我们的职责!此去,前路未卜,但我林薇在此立誓,只要一息尚存,定不让敌寇轻易踏入我大周国土半步!”
“我等,定不负家国,不负乡亲!”苏岚、红霞、春桃……所有的女兵,都跟着林薇,“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齐声喊道,声音铿锵有力,回荡在清晨的空气中,带着一种决绝的悲壮。
“姑娘们!使不得!使不得啊!”乡亲们慌了,连忙想去扶她们。
林薇却没有起身,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片她生活了半年、留下了无数欢笑和汗水的土地。
“乡亲们,保重!”
她猛地站起身,翻身上马。
“上马!”她厉声喝道。
“是!”女兵们齐声应和,动作迅速地跃上战马。
林薇勒转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道路两旁的乡亲们,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刘大娘和泪流满面的二柱身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出发!”
一声令下,林薇调转马头,率先朝着寨门外冲去。
“驾!”
“驾!”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急促,更加决绝。
一队灰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朝着远方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