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婆婆来了。
没有巨蚺开道,没有精锐随行,她孤零零立在沙堡外那片被蚺蹄碾烂的泥泞中,像一截从沼泽深处浮上来的枯木。墨绿色羽衣裹着佝偻身躯,蚺鳞面具下那双毒潭般的眼,冷冷扫过堡墙上一张张惊惶的面孔。
她刚站定——
沙堡残破的门洞内,阴影蠕动。
紧接着,两列身影,无声地、僵硬地“滑”了出来。
那是数百具无头的躯体!
脖颈断口平整得诡异,不见鲜血,只有一圈深色缝痕。它们穿着胃城遗民统一的灰暗服饰,如同被抽去魂魄的傀儡,步伐整齐划一,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分列两旁,形成一条直通堡内的“通道”。
更骇人的是,每一具无头躯体的肩头,都稳稳托着一颗头颅——正是它们脱离的本体,那些面色惨白、眼神空洞或紧闭的飞头蛮!
头颅如同祭品般被身躯托举着,面朝外,空洞的眼眶或低垂的眼睑,齐刷刷“望”向孤身前来的水婆婆。
无声。
死寂。
只有泥泞在无头躯体的脚下发出微弱的“噗叽”声。
它们就那样站着,托着自己的头,组成两排诡异惊悚的“仪仗”,迎接这位沼泽之主。
旋即,堡内阴影中,更多的飞头蛮如同被惊起的夜蝠,呼啸着四散飞出!它们不再整齐,而是杂乱地、迅疾地掠过水婆婆头顶,盘旋在沙堡上空,如同一片躁动不安的苍白阴云,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破空声。
上有飞头盘旋窥伺,下有无头身躯托首为“礼”。
子辉的身影,此刻才缓缓从门洞的深暗处踱出,骑在大黑背上,停在两列无头“仪仗”的尽头。
他未发一言,只是抬手,指尖掠过心钥骨刀冰冷的刃口。
上空盘旋的飞头们随之齐齐一顿,空洞的目光(或紧闭的眼睑)瞬间聚焦于水婆婆。
意思,冰冷而明确——
就算你水婆婆神通广大,能在此地杀了小爷我。我麾下这些胃城遗民,他们的飞头亦可瞬间四散,前往绿血湖泊,将我体内那绝杀水蚺的“五毒血”投入你的万里泽国和绿血湖泊!
到那时,你万年根基,将真正化为一片死域!你的水蚺虫海,将不再是泥虫,而是真正的、无可挽回的死虫!
这已不是谈判,而是最赤裸、最决绝的威胁!是以自身为饵,布下的同归于尽之局!
水婆婆面具下的眼眸剧烈波动了一下,那万年死寂的深渊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惊怒交加,却又不得不强行压下。
她活了无尽岁月,吞并过数十部落,见识过各种狠戾手段,却从未被人以如此方式、如此彻底地逼到墙角!
那双深邃如毒潭的眼睛,死死盯着子辉,又缓缓扫过上空那一片无声的苍白头颅,最终,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
沙堡内一处相对完整的石室。
这里原本是沙堡存储杂物的库房,此刻却被临时清理出来,空气中还弥漫着尘土、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子辉与水婆婆相对而立。
木梭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佝偻着身躯,沉默地立于子辉侧后方,浑浊的眼珠低垂,仿佛睡着了一般。
水婆婆手中的蛇形水烟壶依旧没有点燃,只是那顶端镶嵌的黑暗珠,渗出粘稠黑液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
没有外人,所有的试探、伪装、场面话都已多余。
“小崽子……你很好。”水婆婆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片砂石在摩擦,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万年来,你是第一个敢如此威胁老身,还能让老身站在这里听你说话的。”
子辉面色平静,仿佛没听出那话语中淬毒般的寒意:“婆婆过奖。非是石水狂妄,实是婆婆您先断了我的路。小爷我只是想带着我的人活下去,仅此而已。”
“活下去?”水婆婆发出一声极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嗤笑,“用毁我化沼泉根基的方式来活下去?你的活路,就是要断我的生路?”
“你的狼尾族需要存续,小爷我的狼人族也需要存续……是婆婆您先要断所有人的生路。”
子辉毫不退让,目光如冰,“狼毫大萨满尸身在此,数千老弱困守孤堡,阿刺更是您点名索要之人……我若不兵行险着,此刻怕是早已成了您水蚺口中的血食,或是您谈判桌上又一枚可随意舍弃的筹码。”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如今,我的筹码摆出来了。小爷我的条件,也很简单——”
“第一,立刻出手,化解狼毫大萨满所中之泉毒,令其得以安息,回归无影泉。”
“第二,放开泽国通道,让沙堡内所有狼毫族人、我逐日部落族人,安全离开绿血湖泊。”
“至于您宫中那些‘泥虫’……”子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待我等人安全离开后,我自会视情况……考虑是否出手解毒。”
视情况?水婆婆面具下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这轻飘飘的三个字,背后却是毫不掩饰的拿捏与威胁!
而那陶罐中的“不死泉水”,子辉更是轻描淡写地将其定性为“替狼毫族与狼人族给水婆婆的赔礼”。
仿佛那根本不是他付出的巨大代价,而是一件无足轻重、随手送出的礼物。
一个“视情况解毒”的大棒,一个“不死泉水”的甜枣。
一硬一软,一推一拉,将乞族成交术的精髓运用得淋漓尽致,死死拿捏着水婆婆的命脉与贪欲。
……
水婆婆沉默着,手中的蛇形水烟壶无意识地微微转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透过面具,死死盯着子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石室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沼泽最深处的淤泥,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良久,水婆婆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你就不怕……老身此刻不惜代价,将你永远留在这里?你那飞头投毒之计,未必没有破解之法。”
子辉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讽:“婆婆,您若真有万全的把握瞬间拿下小爷我,并阻止所有飞头,此刻就不会站在这里与我废话了。”
“更何况……”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刺穿那层苍白的面具,“您苦心经营绿血湖泊万载,所求绝非偏安一隅。狼毫族大萨满为何甘愿自饮毒泉?阿骨朵为何能轻易‘说服’您放走主力?您又为何对阿刺的‘万水之体’志在必得?”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敲打在两人之间无声的战场上。
水婆婆周身的气息再次波动起来,显然被子辉说中了最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