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又下了一整夜的雨,冲垮了好几处电缆,分布散落,侦察班辅助工兵班连夜抢修,快到天明才弄好。
霍青山带着环境噪音样本来到观察所的时间,较往常晚了十几分钟。
日出过了小半刻,雾气散得差不多了,空气里,潮湿的风卷着草叶的腥气扑面而来,带着雨后特有的些许凉意。
男人一进入观察所范围内的警戒地带,视线越过地上泡得发胀的沙袋掩体,远远地,他看见阿尤急匆匆拉着一个黑壮男人的胳膊朝着监听室的方向跑去。
霍青山顿觉不妙,脚下步伐瞬时提速,胶鞋碾过积水溅一串串水花。
屋里,孟呦呦趴在桌面上,肤色涨红,像煮熟的虾子,一只手不停抚着胸口顺气,呼吸粗重,偶尔伴有间断的呜咽,摸样看上去难受极了。
张大磊蹲靠在桌前,先是快速探了下孟呦呦的脉搏,紧接着他又掏出手电筒,扒开她的眼皮察看瞳孔。
一旁的阿尤看得干着急:“大磊哥,小孟姐这到底是怎……?”话没说完,监听室冲进来一个高大身影,不到一秒人已经来到了跟前。
霍青山迅速看了眼孟呦呦,继而看向其余两人,提问道:“她一个小时内,是否服用过药物,或者进食过什么来历不明的食物?”
一旁的张大磊半站起身,赶忙回答:“小孟同志在半个小时前肌肉注射过青霉素。”
今早凌晨5点时分,骡马队给观察所送来了最新一批物资补给,里面就有一支青霉素。
霍青山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想起昨天夜里,后方确实趁着雨夜掩护,临时加送了一批医疗物资到前线。
药品一到位,军医便严格按照标准制度分配好名单,随后马不停蹄叫来骡马队的同志送往对应地点。
孟呦呦恰在这一波物资分配的名列当中。
虽然张大磊是炊事员出身,但在战前接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战地救护培训,实践经验更是丰富,到了这个节骨眼,显然也明白过来了——小孟同志这是青霉素过敏了。
要知道,在这个地方,青霉素过敏绝不是一件小事,一旦发生,其致死率不亚于前线最为致命的子弹贯穿伤,甚至比中弹后失血性休克的黄金抢救时间更加紧迫。一般来讲,青霉素过敏造成不可逆器官损伤的阈值时间仅为三十分钟,严重的话,从休克到心脏骤停,往往只要不到一个小时。
“我问了小孟的啊,她说她对青霉素不过敏。”面对当下情形,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找不到问题出在了哪一步,半是嘀咕半是复盘地叨叨道:“我也做了皮试啊,我记得当时没反应啊!”
他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声音里充满了懊悔:“我……我这才敢打了一整支。”
霍青山打断他:“观察所里现在有肾上腺素或者地塞米松吗?”
张大磊明白他的用意,却依旧只能无奈摇头,“早没了,上个礼拜就用光了,一直没补充上来。”
闻言,男人眸光又沉了几分,仅默了片刻,视线射向立在一旁的熊阿尤,疾声安排道:“立刻联系救护队,让他们到A4区的壕沟出口处等待接应。”
阿尤反应过来,忙忙点头应好,当即一屁股坐到电台前准备发起通讯。
接着,霍青山匆匆掠过一眼张大磊,用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说道:“你现在跟我一起下山转移伤员。”
一边说,一边已经伸出手去拉孟呦呦的胳膊,男人半弓下身,将人往自己背上带。
张大磊见状,急急上前一步,帮着往他背上扶。
前脚就要迈出门槛之际,男人脚步顿了下,回头冲熊阿尤专注的背影,粗粗交代一句:“这里现在就交给你了,不管怎样给我顶住,听见没?”
“是,霍排长!”阿尤坐在椅子上,冲着窗外远去的三个身影,格外认真地敬了个礼。
……
天空竟又落起了雨,像是昨夜那场还没尽兴的延续。
大片大片的云絮争先恐后地聚拢,东边那颗太阳才冒头没多久,很快被掩去,天光变得越发阴沉,像直接跳过了一整个白昼,一头扎进了下一个夜。
大颗大颗的雨珠接连打在孟呦呦的脸上、手背上以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冰冷的凉意唤醒了她的一点知觉。
孟呦呦缓缓撑开眼皮,掀起一条缝来,眼前的东西却都在向后跑。
青绿的草影、黢棕的树影、黑不溜秋的泥地全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没一样能够看得清轮廓。
天是灰的,雨是斜的,所有的东西都在向后退闪,只有身下的那个人,凌厉的下颌线条在她眼前定格不变。
他跑得飞快,崎岖不平的山路也没能让他慢下半点速度来,颠得孟呦呦想要呕吐,额头一下又一下撞在他凹陷的肩窝上。
那人的体温不知为何居然高得烫人,焐在她胸口,透出点顽固的暖意,后背被冰凉的雨水泡湿,一冷一热直往她骨缝里钻。
明明是下山的路,孟呦呦却感觉自己正在攀登高峰,海拔高到她反复缺氧,呼吸正逐渐变得愈发稀薄。
忽地,孟呦呦想起了前一天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对话——他问她,如果他只能在这个世界上再多活一天的那个假设性问题。
她当时想也没想,想当然地反问他,如果换做是她呢?
现在想来,还真是有点乌鸦嘴。
她出声叫他:“霍青山。”发出的声音不仅细小,更是涩哑到了一种极致,仿佛是被毒坏了嗓子——孟呦呦能清晰感受到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凭空膨胀出来,好似一颗颗簇拥在一起泡发的干木耳,挤压着十分有限的空间,剥夺着她的呼吸。
这时候勉强说话只会让她更难受,但她有特别重要的事要跟他说。
察觉到动静,男人脚步一刻未停,只稍稍侧过脸来瞥她一眼,又很快收回,看着脚下的路。
孟呦呦知晓他这是听见了,于是移动脑袋,凑近他的耳朵,慢吞吞间断吐出几个字:“我床底下……箱子里面……有一瓶……黄桃罐头。”
她很努力地试图把话说完整:“那是我们参谋长……奖励我……发现地道的……奖品,我昨天……就想拿给你来着,一吵架……我给忘了。”
“你记得……去拿!”
突然之间,男人的手臂骤然收紧,指节陷进她腿弯的肉里,带着点疼,脚步越来越快,然后孟呦呦听见他发了狠地回道:“我不要!留着你回来自己吃!”
好凶!不知道是谁昨天还很温柔地说“特别喜欢”她。
下一秒,男人的脚下不知踩进了什么坑洼,猛地一个趔趄,孟呦呦跟着晃了下,险些从他臂弯间滑落下来,转瞬间,却被他用更紧的力道兜住。
“喂,你勒疼我了。”她抱怨,随后便……没了声音。
霍青山感受到右肩倏地一沉,有重物砸下,之后再无别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