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梁文远矫揉造作的姿态,李北玄一下子就沉默了。
突然就明白,为什么梁文远在赢世民身边陪的时间也不短,但就是干不过他干爹常涂,也不如他干爹受宠了。
常涂虽然也是个太监,但眉目冷峻,话少沉稳,说一不二。
站在赢世民身侧的时候,根本就不像个太监,反而跟个侍卫没两样,形象姿态那都是一等一的。
再看你梁文远吧。
洗完澡,活像是从大乐坊后院拎出来的。
举手投足的那个劲儿,都不知道该说是风骚还是欠打。
合着这一澡洗的,把宫里那套阴阳怪气的做派全给洗出来了?
李北玄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叫人泡壶茶,还是该找人拿条狗链子进来,把梁文远给拴出去。
“哦呵呵……”
梁文远捂着嘴一笑,一瞧就知道李北玄在想什么了。
但他也不介意。
反正他都成太监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再不摆出点姿态来,那他不白被切了吗?
而且,赢世民就喜欢他这调调。
呃,当然不是那种喜欢。
主要是因为,赢世民也是个爱看戏的主儿。
平时不爱听人一本正经讲政务,偏偏喜欢在一众文臣武将之间,掺进点“人味”。
而梁文远这副做派,在他看来,可不就是戏中人物?
有趣、古怪、善变,还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讽刺意味。
原本初入内廷时,梁文远本是最不受看重的一个。
年纪不大,长得白净,说话也尖细,和其他冷着脸打算盘的宦官比起来,就像个误闯内宫的梨园子弟。
但有一回,宫中正好演汉代旧事。
演到张让“十常侍”当政、操控少帝。
结果戏码热闹,但赢世民却看得直打哈欠,觉得不过如此。
于是梁文远自告奋勇,换上一身破旧道袍,手执拂尘。
一跪一拜之间,竟模仿起了张让当年“奉天子以令诸侯”的腔调。
那神态、那咬字、那股油里带刀的笑意,简直跟《东观汉记》里描写的一模一样。
赢世民当场大笑,连声道:“有味!这才像个管皇城根儿的。”
从那之后,他就留意起梁文远来。
梁文远也不藏着掖着。
张让之后,又演曹节、演赵忠。
一个比一个奸,一个比一个贼。
最绝的是有一回,他把北魏宗爱给模仿了。
拿根短杖,学着如何在夜半宫门前伺机下手。
一边演一边笑,说这人才是“千古第一杀太监”。
赢世民听了,竟沉吟良久,说:“若无宗爱,魏主拓跋焘能死得那么快么?这人虽是阉人,胆气却有将相之风。”
赢世民金口玉言。
于是久而久之,这就成了梁文远的招牌。
赢世民爱看他在自己面前逗乐,也爱看他用这股似笑非笑、似忠非忠的劲儿去吓唬人。
但除了赢世民之外,朝堂之上可没人敢把他当个逗乐的玩意儿。
他要是没真本事,赢世民肯让他当内廷监丞,掌管诏狱么?
这可是个标准的大太监、坏太监啊。
真要是干起来,梁文远那股子可狠劲儿,恐怕不比常涂差。
所以赢世民用他,信任他,但又不彻底让他掌权。
给他中使之首的位置,但又更信任常涂。
啧。
很难说这是帝王之心深似海,还是纯粹贱的。
反正要是换了李北玄,他才不让这么个……难评的货色摆在自己身边。
“梁丞相客气。”
李北玄拱了拱手,笑眯眯的回答了梁文远刚刚的问题:“本侯没想什么,就是琢磨着,等西域三国平定下来,史书上会怎么写本侯,会不会把本侯排到少年英才那一栏,跟霍去病肩并肩?”
梁文远一听这话,顿时就被逗乐了,连草稿也不打,当即吹捧道:“侯爷若不上史书,那还有谁配得上?霍去病十七封狼居胥,您十七平定安西,除此之外,您文能安民,武能平乱,诗词曲赋样样精通,光是一篇《阿房宫赋》,就足够世人传唱万年啦,那霍去病哪儿比得上您啊!”
说着,他又咯咯笑了两声,又凑近了些,细声细气道:“再说了,霍将军哪有您这艳福啊,执失夫人千里奔袭,挟持玉门关守将为您求援求兵……他霍去病,有这个福分吗?”
梁文远语气奉承,可李北玄脸上那点玩笑的笑意,听到这话却忽地敛了下去。
他不是听不得人奉承,也不是不懂梁文远这话里的意味。
就跟男的们互相聊天的时候,总爱聊点下流笑话似的。
梁文远这是投人所好。
可“执失夫人千里奔袭”这几个字一出口,他心里就像是被水按了一下,微微发紧。
执失雅的确是为他拼命求援,她的情和勇,值得李北玄用一生去报答。
可在朝中,在梁文远这种人嘴里说出来,那份千辛万苦就像变了味。
变成了笑料,变成了艳福二字。
实在是听得刺耳。
想到这里,李北玄不动声色地望了梁文远一眼。
语气依旧温和:“梁丞相好记性,这些事儿您都知道得清楚。”
梁文远察觉出他神色略有不悦,立马轻拍嘴角:“哎呀,奴才是嘴快了。侯爷勿怪,奴才只是感慨……这人世间情字难得,执失夫人那般英烈之姿,连奴才都要佩服三分。”
说罢,梁文远低头掩唇,面上仍是一副赔笑模样,可心底却已经在飞快盘算。
失言了。
刚才那番话,虽然只是随口调侃,但他能感觉出来,李北玄听得并不舒服。
不该说“艳福”,更不该把那位执失夫人,当成戏中人一样随意点评。
他自己也清楚,这玩笑说得太轻佻了。
可他就是改不了这个毛病。
自小入宫,当了太监,什么情啊爱啊,他其实也都没真正见识过。
小时候刚被阉那会儿,他也哭过、闹过,做梦都想回家。
可宫门一闭,天子脚下哪里由得你哭?
没几年,他就学会了。
只要你笑得比别人快,别人就不会注意你哭过。
久而久之,那点真情实意,早就被自嘲和逢迎消磨得干干净净。
真见到真感情了,反倒是无所适从了。
“请侯爷勿怪。”
梁文远低沉着声音,正色道:“是奴才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