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人要起复,先得开门见客。
或修门楣、或张帷幕、或设燕集……
意思只有一个。
我家大门又开了。
各位该来的来、该走的走,礼数照旧、人情回流。
而官场亦然。
新贵出头,必先广邀同寅,添火、添声、添脸面。
老臣复出,亦要摆上一桌,示人:我尚在局内。
这叫示复。
相反。
一个勋贵是不是败了?
最直观的,便是看门。
门口的马桩上有没有缰皮磨痕,厅中人多不多、灶上烟大不大,门房手里还收不收到帖子,礼局账簿几日不翻页……
一旦无人邀你吃饭、无人肯来你家吃饭,那才是真正的没落。
世情本薄,筵席最厚,冷暖都在一桌酒里。
之前的赢高熙,几乎等于半凉的状态。
虽然不至于无人走动,但几乎已经不见三品官以上的影子。
而如今,却不一样了。
常涂来了。
还带了句比试厨艺的调侃。
宫廷御厨跟新东方学院的学生比手艺,那简直就是个笑话,没人当真。
但常涂会来,还带了这么句玩笑话,几乎等同于赢世民的态度。
病了一年的赢高熙要回归了,而赢世民则表示:朕看见了,朕不拦,尔等不必避嫌。
而京城的风,向来刮得极快。
不过半天,魏王府门口,几乎是门庭若市。
马蹄声没停过,车轱辘挤得都要蹭火星。
门房前后忙得团团转,收帖子收到手软。
而进出的都是谁?
有兵部的参议,吏部的侍郎,工部的清吏司郎中。
甚至还有几个勋戚老公爷,派了世子来走动。
按理这些人前几个月,避着魏王府都来不及。
可如今,却一个个笑容可掬,拎着礼盒就进门,连说叨扰。
一时间,魏王府灯火辉煌,前院后院都快容不下车马。
管家命人临时在街口搭了两处棚子,专放宾客车驾。
坊市里路人瞧着,也都摇头感叹:“这位魏王,怕是要抖起来咯!”
而另一边,东宫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此时的东宫,依旧是酒气熏天。
赢高明照例醉眼惺忪,斜倚在榻上。
手边酒壶早已滚落在地,溅得一地狼藉。
几个近侍小心翼翼地垂手侍立,不敢出声。
消息传来,说魏王府今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小内侍瑟瑟发抖的禀告道:“陛下特命常涂公亲往,赐御膳数味,还同席上人言笑自若……”
“滚!”
赢高明打断了小内侍的话,抄起酒壶,就砸到了对方的脸上。
霎时间,鲜血满面。
“殿下饶命,饶命!”
小内侍满脸血泪,又痛又怕,当场吓得尿了出来。
见状,赢高治脸上更是满脸嫌恶:“拉出去打死,滚!”
下一瞬,几欲昏厥的小内侍,被人拖了出去。
而赢高明艰难地翻了个身。
从榻上坐起。
脸上酒红尚未散去,却已被阴狠恨意压得发青。
“好个赢高熙!”
赢高熙低声喃喃,随即猛的拍着桌子,怒吼道:“孤在东宫日日受人规避,他在魏王府却门庭若市!父皇……父皇竟还派常涂去给他撑场子!这是何意?!”
赢高明是真的怒极了。
虽然常涂不过一个太监,但他的背后,却是赢世民的影子。
而赢世民居然派常涂去给赢高熙做面子。
这是何等意思?
无非是告诉天下人。
他这个太子,不如魏王!
想到此处,赢高明心头一阵翻涌。
醉意裹挟着怒意,几乎要冲破理智。
舌头一打弯,就要吐出更不该说的大逆之言:“父皇这般偏颇,他究竟还当孤是子嗣,还是——”
然而,话还没说完,忽然,身后绕过一只手,悄无声息捂上了他的嘴。
那只手的力道不大,却坚定得不容挣脱。
赢高明一惊,偏头望去,正对上一双湿润含媚的眼。
而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府中最得宠的侍从。
称心。
“殿下。”
称心轻轻地行了个礼。
随后压低声音,几乎是呢喃,带着一丝颤,却格外亲昵道:“奴知道,殿下心里不好受。”
称心并未劝解什么,也未敢提息怒二字。
只是轻轻将手松开,又握住赢高明的手心,一下又一下的揉着,一边揉,一边附耳柔声道:“适才膳署送来了些点心。说是新制的蜜酥、桂花糕,还有一味奶酪酥,说吃了心里都要甜起来。殿下不如尝一口?”
说罢,称心对身后招了招手。
身后内侍快步走来,轻巧地将漆盘托来。
揭开绸盖,甜香四溢。
桂花糕金黄透亮,奶酪酥软糯香醇,蜜酥更是油光闪闪。
灯影下,香气氤氲,似乎真能驱散几分郁气。
“殿下。”
称心弯眸一笑,柔声道,“怒也罢,恨也罢,且先尝一口,甜到心里,便没那么苦了。”
他的话声轻软,像是春夜里一缕风。
赢高明心中的怒意虽未消散,却似被压住了锋芒。
怔了半晌后,赢高熙勉强扯出一个笑,捏了捏称心的脸,笑道:“当孤是小孩子不成?”
然而闻言,称心却只是垂下眼睫,唇角轻轻弯了一下。
并不急着答,像是思忖了一下,才缓缓开口。
“殿下说得是,小孩子……嗯,小孩子才贪吃糖。可奴小时候,最盼着的就是糖。”
称心轻轻抚着赢高明的手背,低声说道:“奴小的时候,家里穷得很。”
“买不起白糖红糖,平日里连粟米粥都稀得照得见人影。那会儿,能吃到的甜食,也就是坊间最便宜的饴糖。”
他顿了顿,眼神似是飘远:“那时候,别说什么蜜酥桂花糕,连个糯米团子都罕见。奴啊,能含着那一小块饴糖,就觉得这天,这年,都不算白过。”
“后来……后来奴被送去太常寺,做个乐童。日日要唱,要舞,要笑,错了音,就挨戒尺,错了节,就跪烛台。每次挨打,心里都想……若是有块糖就好了。嘴里甜了,挨打也不那么疼。”
称心的话说的极轻,甚至带着几分颤抖的尾音。
但赢高明听罢,却只是撇了撇嘴。
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吃糖挨打不疼?哼,真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