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作被惊动,他翻了个身,面朝里侧,发出一声带着浓重睡意的鼻音,然后把薄被拉高,盖过了头顶,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眼不见,心不烦。
先躲清静再说。
天刚擦亮没多久,东方天际只染了层淡金,露水滴在莲花楼前的青石板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方多病一手还揉着发沉的额角,宿醉的钝痛没完全散,脚步虚浮地推了推莲花楼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昨夜里被李相夷和笛飞声撂在四顾门,他气了半宿,今早揣着“抓现行算账”的心思来,没成想刚推门,视线就被门口那两道身影盯住了。
李相夷站在左侧,青衫下摆还沾着点晨露,袖口随意挽着,露出的手腕上隐约能看见几道浅淡的剑痕。
他没束发,长发用根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可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疏懒的眼,此刻却沉得像淬了冰,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连呼吸都透着股隐忍的滞涩。
右侧的笛飞声更甚。
玄衣料子挺括,昨夜大概是没歇,衣摆上还沾着点尘土,却丝毫不显狼狈。
他背着手站着,肩背挺得笔直,像柄蓄势待发的长刀,指节分明的手上还留着未擦净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刀磨出来的痕迹。
他连眼都没怎么抬,只垂着眼睑看脚下的石板缝,可周身散出的寒气,却让周遭的露水都似要结了冰。
两人一左一右杵在门口,间距不过三尺,却连半分气息都没交融,空气里的僵冷劲儿,连路过的晨风都绕着走,活脱脱两尊刚从坟里爬出来的煞气石狮子。
方多病先是愣了愣,眼睛眨了两下,随即“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方才还在隐隐作痛的额角,竟像是被这荒唐景象冲散了大半。
他索性松开揉头的手,叉着腰晃到两人中间,下巴微抬,语气里满是欠揍的调侃:“哟!这不是阿飞和李门主吗?怎么着,今日改行给李莲花当门神了?瞧瞧这站位——左青龙右白虎都没你们规整,是特意练过?”
他话刚落音,两道冰冷的目光“唰”地一下就扎了过来,带着能戳穿人皮肉的力道。
李相夷的眼神最复杂,有被戳中心思的恼羞,还有几分“你再多说一句试试”的警告,青衫下的手都悄悄攥紧了;
笛飞声的则简单直白得多,黑沉沉的眼扫过来时,方多病甚至觉得后颈凉飕飕的,那眼神明摆着是“再吵,就把你剁了喂狗”的漠然。
“嘶——”
方多病下意识地脖子一缩,后背莫名发紧,脚步往后退了半步,心里直骂娘:这俩家伙是吃错药了?
还是大清早抢着喝了火药桶?至于吗!不就是调侃了两句,至于用眼神杀人?
他撇了撇嘴,心里怄得慌,却也不敢再撩拨这两个煞神,索性转过身。
颠颠地往莲花楼的木质台阶上跑,嘴里还嘟囔着:“懒得理你们俩疯子……李莲花?醒醒没?本少爷特意从四顾门绕过来,给你做早膳了!”
在他看来,李莲花指定早就醒了——不然门外这两尊“神”能杵在这儿不动?
怕不是昨夜里闹了什么别扭,今早等着李莲花出来评理呢。
可等他推开莲花楼的内门,才发现屋里的光景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屋内没开窗,光线昏沉沉的,只借着门缝透进来的一点晨光,勉强能看清陈设。
角落里的旧木桌还摆着昨夜里喝空的药碗,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香,混着旧木料的味道,倒也不难闻。
而那张靠着墙的木床榻上,薄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小截乌黑的发丝,顺着枕沿垂下来,榻上的人睡得纹丝不动,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嘿,还真能睡。”
方多病挑了挑眉,声音放轻了些,脚步也慢了下来——他虽嘴欠,却也知道李莲花身子不算好,平日里总爱犯困。
他朝身后跟着的封磬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他自便。
自己则熟门熟路地走到屋角的灶台边,挽起袖子露出半截小臂,手腕上还能看见昨日练剑时蹭到的红痕。
封磬沉默地应了声,找了个靠窗的角落站定,目光谨慎地扫过床榻上熟睡的人,又飞快地瞥了眼门外那两道依旧僵着的身影。
他跟着主上也有些时日了,自然知道这几位的渊源不浅,李门主和阿飞公子对主上的态度。
向来是又别扭又在意,这种时候,他还是少说话、多做事为妙,于是干脆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
寂静的清晨里,很快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方多病从灶台旁的竹筐里摸出面粉,倒在案板上,又舀了点温水,手指搅着面粉揉成团。
他揉面的力道不小,大概是还记着昨夜被丢下的气,面团在案板上被摔得“啪啪”响,每一下都透着股子泄愤的劲儿。
不多时,灶膛里生起了火,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炊烟缓缓从烟囱里飘出去,带着股子麦香和柴火的暖意,稍稍驱散了方才门口那剑拔弩张的寒气。
方多病一边揉着面团,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没脚步声,没说话声,那两人居然还站着!
他心里的火气又冒了点上来,手上的力道更重了,直到面团被揉得光滑劲道,才直起腰。
扯着嗓子朝门外喊:“喂!外面那俩门神!还打算罚站到日头晒屁股?”
“都给本少爷进来干活!李相夷,你进来生火,灶里的火快灭了!”
“阿飞,你力气大,过来剁馅,本少爷要包肉馅包子!”
门外,李相夷和笛飞声几乎是同时抬眼,视线在空中撞了一下,又飞快地移开。
一个眼底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松动,一个则微微蹙了蹙眉,显然都觉得这僵持的局面再持续下去,实在有些难堪。
方多病这话,恰好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一个不算体面、却足够自然的台阶。
没怎么犹豫,两人一前一后地闷声进了屋。
跨过门槛时,他们的余光都不约而同地、飞快地扫向那张床榻。
薄被依旧裹得紧紧的,连个褶皱都没怎么变,榻上的人还是睡得安稳,仿佛屋外的僵持、屋内的动静,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