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冬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檐角,碎雪似盐粒般簌簌落下,给青瓦琉璃都镀上了层薄霜。
范清玥缩在抄手游廊的拐角处,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锦袄虽绣着细密的缠枝纹,却挡不住穿堂的寒风。
她将冻得发红的小手藏在袖中,指尖仍紧紧攥着袄子的银线滚边,指腹都蹭得有些发烫。
“贵人”二字像淬了冰的石子,在她心湖里砸开一圈凉飕飕的涟漪。
自她随母亲住进柳府,便知这京中不比乡野,一句话说错便能招来祸事,尤其这些被人捧在云端的人物,更是半点怠慢不得。
她踮着脚,透过廊柱间的雕花空隙往外瞧,檐下挂着的冰棱折射着微光,恰好晃了她的眼。
只看清那人玄色披风的一角,镶着的白狐毛在风雪里轻轻拂动,衬得那抹深黑愈发沉敛。
柳清漪正与谢子卓作别,身上的水红褙子沾了些雪沫,她拢了拢袖口,声音温温婉婉。
“谢大人慢走,这般风雪天,路上还需仔细。”
柳禹琛立在姐姐身侧,藏青色的锦袍一丝不苟,他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大人慢行。”
谢子卓转过身,玄色披风随着动作展开一道利落的弧线,他身姿挺拔如松,即便落了雪,也不见半分狼狈。
他耳尖微动,忽然侧过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廊下拐角。
——方才那道窥视的目光太过专注,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藏都藏不住。
他不动声色地往廊柱的方向瞥了眼,地上那道被廊檐遮出的影子又短又小,比自己的靴尖高不了多少。
谢子卓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丝兴味,这柳府里,竟还有这般大胆的孩子?
他放缓脚步,故意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轻响,披风上的狐毛扫过廊柱,带起一阵细碎的雪尘。
柳清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指尖瞬间冰凉。
她最清楚这些孩子的性子,清玥虽沉稳,到底还是个几岁的娃娃,若是冲撞了眼前这位,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下意识往前半步,想出声提醒,却被柳禹琛悄悄按住了手腕。
“无妨。”柳禹琛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安抚的暖意,“圣上虽威严,却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一个孩子罢了。”
他话音刚落,谢子卓已在拐角处停了脚,故意轻咳一声。
这声咳嗽在寂静的风雪里格外清晰,柳清漪几乎要屏住呼吸,连廊外的风声都仿佛静止了。
谁知预想中的惊惶哭叫并未传来,反倒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廊柱后转了出来。
范清玥站在雪地里,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月白锦袄上落了几片雪花,衬得她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愈发白净。
她眉峰微蹙,眼神却清亮得很,不见丝毫慌乱,反倒像只被惊扰的小兽,警惕中透着股清冷。
她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声音虽嫩,却字正腔圆:“见过大人,小女范清玥,无意惊扰,还望恕罪。”
谢子卓倒真愣了一下。
他见多了见了自己便吓得魂不附体的大人,却没料到这三四岁的小姑娘竟有这般定力,脸上不见半分怯色,连行礼的姿势都标准得挑不出错处。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见她冻得鼻尖发红,睫毛上还沾着雪粒,却依旧挺直脊背,不由得笑道。
“起来吧,你这孩子,倒比有些大人还镇定。”
柳清漪这才松了口气,鬓角的碎发已被冷汗濡湿。
她连忙上前一步,屈膝请罪:“都是我管教不周,让孩子惊扰了大人。”
谢子卓摆摆手,目光仍落在范清玥身上:“柳姑娘这话说差了,这孩子进退有度,可见是教得极好的。
青云学堂能有今日声望,果然不是虚的。”
柳清漪垂眸浅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大人谬赞了,不过是尽心罢了。
倒是托了朝廷的福,才能让这些孩子有个安稳去处。”她这话说得熨帖,既捧了谢子卓,又点出了朝廷的恩典。
谢子卓被她这番话逗得朗声大笑,笑声在风雪里传出老远,惊得檐下冰棱“啪嗒”掉了一块。
他看向范清玥,眼神温和了些:“你这孩子有趣,往后若得空,可愿随你母亲进宫瞧瞧?宫里的梅花开得正好。”
“宫里?”范清玥心头猛地一跳,像有只小鼓在胸腔里咚咚直响。
她面上依旧平静,只是垂在身侧的小手悄悄蜷起——能随意让人进宫,还被母亲这般敬重,除了那位新登基的帝王,还能有谁?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谢子卓一眼,见他眉目俊朗,玄色披风下的常服绣着暗金龙纹,心头的猜测愈发肯定。
原来这就是新帝。他比画本里的龙袍天子还要好看。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若是能进宫……
她猛地掐了掐掌心,将那念头按了下去。
脸上依旧是那副郑重的模样,再次屈膝行礼:“谢大人恩典,小女记下了。”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范白薇裹着件桃粉色的斗篷跑了过来。
斗篷上的绒毛沾了不少雪,像只圆滚滚的小团子。
她本是听母亲的话在屋里烤火,却听见外面的动静,脚底下像生了风,竟不由自主跑了过来。
看到谢子卓,她愣了愣,随即想起母亲说过见了贵人要懂礼貌。
可手里那包刚出炉的芙蓉糕实在香甜,她鬼使神差地往前递了递,小奶音糯叽叽的:“大人,这个给你吃,甜的。”
谢子卓看着她冻得红扑扑的脸蛋,又瞧了瞧那油纸包里油光锃亮的糕点,眼底笑意更浓。
他早把柳清漪带来这些孩子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这范白薇最是贪吃,此刻竟舍得把心爱之物送人?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接过糕点时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小手:“真给我?这可是你最爱的芙蓉糕,我吃了,你可别哭鼻子?”
范白薇被他说中了心事,果然迟疑了。
她盯着谢子卓手里的糕点,那香甜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小手不自觉地往回缩了缩,嘴角也微微往下撇——早知道不说送了。
谢子卓眼疾手快,已经打开油纸包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的甜香在舌尖散开。
他咂咂嘴:“嗯,味道不错。”
范白薇呆呆地看着他,小嘴抿了抿,差点没忍住哭出来,嘴角抽了抽,活像只被抢了食的小松鼠。
可眼角余光瞥见母亲和舅舅都在看她,她忽然福至心灵,立刻扬起个甜甜的笑,声音脆生生的。
“好吃吧?白薇才不哭呢,大人喜欢就好!”
谢子卓被她这秒变脸逗得忍俊不禁,指腹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你这小丫头,倒会说话。”
风雪还在落,廊下的冰棱折射着微光,谁也没留意范清玥望着谢子卓背影时,那双清亮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色。
更没人料到,十年后的一场选秀,这对性情迥异的姐妹会一同踏入那红墙深宫,与这位此刻含笑望着她们的帝王,纠缠出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