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动静。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房门,一股混杂着木烟味、酒气和饭菜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堂屋不大,中间摆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炉子,烟囱顺着墙根拐了个弯,连着里屋的火墙,炉子里的劈柴绊子,燃烧的已经快灭了,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红光。
穿过堂屋走进卧室,眼前的一幕让张锦福鼻子一酸。火炕靠着火墙,上面躺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花白稀疏,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上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补丁的工作服旧棉袄,腰间用一根粗糙的麻绳系着,下身是一条破旧的绒裤,外面套着条劳动布工作服,裤腿上磨出了破洞,露出里面的绒裤。脚上穿着一双大头鞋,鞋底都快磨平了。
中年男人,头朝里脚朝外地躺着,鼾声震天响,嘴里还时不时嘟囔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炕桌上摆着一小碗,盛着黑乎乎的大咸菜,半碗凉透了的熬土豆块,一个小盆里剩着两个干硬的窝头,旁边放着少半瓶北大仓白酒,酒瓶跟前摆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缸底还剩着点酒底子。
张锦福看了看窗外,天色刚过傍晚,显然这人是喝多了,醉醺醺地睡着了。他心里一阵酸涩,这就是山娃的父亲赵明吧?在林区干了一辈子,日子过得这么清苦。他悄悄坐在炕沿上,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燃,烟雾袅袅升起,很快弥漫了狭小的屋子。
也许是烟雾呛到了,赵明突然干咳了两声,猛地坐了起来,头发乱糟糟的,眼神迷离,愣不愣眼地瞪着张锦福,带着几分惊愕和警惕。
张锦福赶紧掐灭抽剩下的半截烟,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递过去,脸上堆起笑容,轻声说:
“老爷子!抽根烟吧!您不认识我吧?”
赵明接过烟,摇了摇头,眉头皱得紧紧的,满脸狐疑地问:
“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跑到我家来了?我不认识你啊。”
张锦福赶紧拿出打火机,给赵明点上火,自己也重新点燃一根,缓声自我介绍说:
“您别害怕,我不是坏人。说起来,我还得管您叫庆叔呢!我是从老家兴隆来的,赵山娃您认识吧?我和他是连襟儿,他的三小姨子刘小敏,是我老婆。”
“奥奥奥!”赵明猛地一拍大腿,眼睛亮了起来,恍然大悟地回答说:
“你是张锦福?对不对!我上次回老家,山娃跟我说过你,说他连襟儿张锦福要是愿意,等有机会,塑料厂招聘业务员时,去塑料厂跑业务推销凉鞋产品挺合适,利用过去的老关系,跑东北市场。”
“对对对!庆叔,我就是张锦福!”张锦福连忙点头,心里松了口气,总算认亲成功了。
赵明激动地抓住张锦福的手,使劲晃了晃,急不可耐地问:
“你咋突然来了呢?从兴隆跑这么远,干啥来了?是不是有啥事儿?”
张锦福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庆叔!我这不是刚当上塑料厂的业务员嘛!负责东北这边的销售。昨天到了齐齐哈尔,可这边没认识的人,想找客户也没头绪,扑了个空。临走的时候,您大儿子山娃副厂长给了我您的工作地址,让我来看看您,顺便想求您帮帮忙——您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年,人脉广,能不能帮我找找熟人,托托关系,推销一下我们厂的凉鞋?”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赵明闻言,恍然大悟地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拍着张锦福的肩膀说:
“啥也别说了!你晚上肯定没吃饭吧?走!我请你去镇上的小酒馆,咱爷俩喝两盅,好好叙叙旧!我这破家,又小又乱,又脏又差,你也没法住,一会儿在镇上找个小旅馆住下,咋样?”
“嗯嗯!好吧!来这里讨扰您啦!”他答应着,客气地对赵明说道。
赵明连忙摆了摆手,豪爽地说:
“都是一家人,跟我还客气啥!”他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下了炕,随手紧了紧那双大头鞋的鞋带,拉着张锦福就往外走。
两人踩着积雪,看起来,赵明还是个很直爽和乐观的人,他和张锦福一路上、说说笑笑地来到库都尔镇上。赵明熟门熟路地找了一家小旅馆,帮张锦福登记好房间,又带着他走进隔壁的小酒馆。
酒馆不大,里面摆着几张方桌,墙上贴着几张旧报纸,炉火正旺,屋里暖烘烘的。老板娘见赵明来了,笑着迎上来:
“马列大叔!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还带了客人啊?是老家来的吧?”
“嗯哼!是的!老板娘!给我来一凉一热两个菜,再把那只熏鸡给我撕了,装一大盘!”赵明指了指那只熏鸡,大声吩咐着,又对老板娘说:
“再来一瓶纯高粱的老烧酒,五十二度的!”
老板娘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后厨。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一壶茉莉花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笑着说:
“两位先喝口茶水暖暖身子,菜马上就好。”
张锦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在嘴里散开,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一路的寒气。他看着赵明,笑着说:
“庆叔!没想到您在这儿这么熟,大家都认识您。”
赵明摸了摸下巴,得意地说:
“那可不!你要是说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提我的绰号‘赵马列’,他们都认识。我在库都尔林业局干了快三十年了,从年轻小伙子干到现在,镇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
他话锋一转,又像想起了什么,接着说:
“你放心!你的事儿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就带你去找我的老铁——计划科王孝和科长,他在林业局里过去很有实权,关系很广泛,为人很讲情义,虽然现在计划科弱化了,但让他帮着你在各大林业局和地方单位,联系一下经销凉鞋的事,保准没问题。
张锦福听了,心里一热,连忙感谢说:
“那就太谢谢您了!庆叔!这次可真是麻烦您了。”
“客气啥!你是山娃的连襟儿,也就是我的晚辈,一家人嘛!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赵明摆了摆手,很仗义的说道。
他又点燃一根烟,和张锦福唠起了家常,从张锦福那里,打听老家兴隆的近况形势变化,又聊到山娃小时候的趣事,最后,说到自己在林区的工作,两人越聊越投机,烟雾和笑声在小酒馆里弥漫开来。
很快,菜就端上来了:一盘凉拌黄瓜,一盘肉炒土豆丝,还有一大盘油光发亮的熏鸡肉,香气扑鼻。老板娘又拿来一瓶老烧酒,两个酒杯,满满地倒了两杯,放在两人面前。
赵明端起酒杯,眯缝着眼睛,对张锦福说:
“锦福!来来来!咱爷俩先干一杯!欢迎你到东北来看我,为你接风洗尘!”
张锦福也端起酒杯,和赵明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白酒辛辣醇厚,顺着喉咙下去,暖得胃里发烫。他看着眼前热情的老爷子,心里充满了感激,原本在齐齐哈尔的失落和迷茫,此刻都烟消云散了。他知道,这次东北之行,有了庆叔的帮忙,凉鞋的销路一定能打开。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聊着,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小酒馆里的炉火却越烧越旺,映着两人的笑脸,格外温暖。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地压在库都尔林业局的上空。远山隐去了棱角,只余下黛色的轮廓,近处的松树却还倔强地挺立着,枝桠间挂着几片迟落的枯叶,在晚风里簌簌地抖着,像是谁藏在暗处的叹息。
张锦福和赵明对面坐着,酒馆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吊灯,光线透过蒙着薄灰的灯罩,在桌面上投下一圈模糊的光晕。
桌上的两只酒杯,盛着纯高粱52度白酒,酒液浑浊,却散发着浓烈的辛辣气,老板娘又赠送给“赵马列”一盘五香花生米,来招待客人。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用手抓着花生米,已经被捏碎了不少,散落得满桌都是。
只见张锦福又端起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知道赵明心里堵得慌,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找着话茬举杯敬酒说:
“庆叔!再来一口吧?这高粱酒烈,喝下去能暖身子,我敬您!”
赵明没应声,只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伸手抓过酒杯,仰头就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像是烧着的火棍,一路烫到胃里,他却像是毫无知觉,放下杯子时,嘴角还沾着酒渍,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响。
张锦福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叹了口气,也随着喝了一大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探问:
“庆叔!您现在身体咋样啊?一个人住这儿,孤单单的……我听人说,您和庆婶离婚了,这几年,也没再成个家吗?”
这话像是一根针,猛地刺破了赵明强装的平静。他脸上的肌肉抽了抽,眼眶瞬间就红了,又抓起酒杯,把剩下的多半杯酒一饮而尽。酒杯重重地磕在桌面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震得花生米又跳了几颗。
“嗯哼!身体?”赵明惊异嗯哼着反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继续悻悻的说:
“还能咋样?高血压,心脏病都有,老毛病了,吃点药就能扛过去,死不了。”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的木纹,那木纹深深浅浅,就像他心里翻涌的旧事,长叹了一声道:
“唉……说起成家……呵,那就是个笑话。”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桌角的阴影里,像是看到了许多年前的画面,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遥远的疲惫,悠悠的回忆着说:
“当初和你庆婶第二次离婚,就是因为,我答应过张愿达,等我离了婚,处理好家里的事,就娶她结婚。我和你庆婶是父母包办的婚姻,别看生了六个孩子,但没有一点感情,纯粹是生理需要所为。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幻想着婚姻,也是那种充满了浪漫色彩的爱情婚姻,自由恋爱,花前月下,志同道合,你情我爱的那种婚姻生活。
一则征婚广告,我被张愿达舍己供弟弟上学的事迹所感动,虽然远隔千山万水,在吉林双阳县,但还是两次去看她,一碗鸡蛋面深深地感染了我,虽然她比我小十多岁,但看起来,对我还是感到了一见钟情,她让我把家庭的事都处理好了,再去接她到我们单位结婚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