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临走时,答应她了,等孩子们在我这儿复习完,考上考不上学,我会安排妥当了,就去接张愿达来林业局成家。于是,我是铁了心的,想把你庆婶和没考上学的小可和小宝送回老家去。”
“我把小可和小宝带到兴隆,让山娃他大哥安排他们,把你庆婶送回了老家半壁山,然后,就马不停蹄就去吉林双阳县接张愿达。这是我第三次去她家接她了,就像三顾茅庐一样,我和她说,已经彻底和你庆婶办理了二次离婚手续,又怕她不放心,就把离婚证书掏给她看了看,就和她说,孩子们也都随他妈一起送回了老家。
为此,她才不得不跟着我来到了库都尔林业局,暂时住了下来,可没过几天就跟我说,得给她安排个正式工作,不然就不结婚。”
赵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手猛地拍在桌上,震得吊灯都晃了晃,愤愤的说:
“可那时候是什么时候?是改革开放大潮来临的时候,到处都在下岗,林业局的正式职工都一批批地往下裁,我一个小小的科员,无权无势,连自己的饭碗都快保不住了,怎么给她安排工作?”
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无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沮丧地说:
“她在这儿住了七天,见我办不成事,给她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收拾东西就走了,头也没回,就这样决绝的走了。女人心,海底针啊……我掏心掏肺,最后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酒后吐真言,如实地和张锦福回忆着,絮絮叨叨地说着,又闷了一口酒,感慨地长叹一口气,有些伤感地继续说:
“唉!……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追求的是两个人的纯真感情,不是建立在物质和金钱上的那种爱情,本以为找到了张愿达,就天真的认为找到了真爱,一见钟情的让你激情澎湃的那种爱情,谁想到,她也是建立在物质或金钱基础上的爱情,一旦不能满足她的要求,就会拂袖而去,毫不吝啬的把你丢弃,就像丢掉一块抹布一样啊!”
张锦福默默地听着,给他续上酒,心里五味杂陈,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赵明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一个人在林业局守着空荡荡的房子,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可是,他无职无权,穷困潦倒,负债生活的小职员,还幻想着有个女人跟他同甘苦、共命运,哪有那样的美事啊?爱情在物质和金钱面前,显得苍白和无力,那只能是一种愿望和理想,是一种奢望……
赵明端起新续满的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盯着浑浊的酒液,眼神复杂,沉默过后,他又絮叨说:
“我想过,让山娃在老家那边给张愿达找个工作,他能给办吗?那简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啊!那逆子……我和他妈的第一次离婚,就是他给搅黄的,说他妈有精神病,硬是把离婚证书作废了。他非要把他妈绑在我身上,可他哪里知道,我们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那是父母包办的婚姻,三观不合,在一起就是互相折磨,那就是个死亡婚姻啊!可那逆子……他根本不理解我的心呐!还和我对着干!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恨恨地说:
“嗯哼!那个不孝之子,从来就不懂我的苦衷!他跟我杠了这么多年,别说求他给张愿达找工作,就是我想和张愿达结婚,他都往死里反对。找工作?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张锦福看着他泪眼婆娑的样子,心里也跟着发酸,就试探着劝慰道:
“庆叔!您要是成不了家,不如趁着还没退休,想办法调回老家去?好歹能在儿女身边,也有人照应。你大儿子山娃会照顾你的,毕竟血浓于水嘛!”
“调回去?嗯哼!”赵明惊诧地反问,嗯哼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哈哈大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凶了,狠狠地怒吼道:
“不不不!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我在这儿待了快半辈子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刻着我的记忆,我有感情了!我才不去指望那些儿女们,他们都靠不住!山娃更不靠谱,我才不会热脸贴他那个冷屁股呢。”
他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呜咽,肩膀一抽一抽的。低沉而哽咽着说:
“我早就想好了,等我快不行了,就去山上捡些松树明子,夹杂着劈柴绊子,码成个马琳垛。不用浇汽油,躺在上面,划根火柴,一点就着,自己把自己烧了,火化了得了,既干净又省事,省得麻烦别人……哈哈哈……哈哈哈。”
他连连的笑声里,带着满是悲凉和自嘲自讽,像是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人的心上。窗外的风更紧了,松树的枝桠摇晃得厉害,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个孤独的赵马列哀悼。
张锦福默默地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酒液辛辣,却压不住心里的酸涩。他知道,赵明嘴里说着恨,心里对山娃,终究还是有着割舍不下的牵挂,只是那份爱,被岁月和矛盾磨得变了形,藏在了深深的怨恨之下,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赵明和张锦福喝着、吃着、聊着,一瓶高度的纯高粱酒,喝了个底朝上,才结束了这顿漫长的晚饭,张锦福不胜酒力,只喝了一瓶酒的一少半,赵明喝了一多半,像是也有些喝多了,醉意朦胧的样子。
由于老家来了亲人,又是山娃的连襟,他见了又高兴又激动,今晚多贪了几杯,喝得确实有点高了,连说话时,舌头都有点打卷了,但他神智还是很清醒的,最后,对张锦福说:
“今晚酒……酒就喝到这儿吧?嗯哼!明天……我带你去………去找找关系,不就是销……销凉鞋吗?多!多大……点,点事啊?把,把你愁……愁成这样。嗯哼?”
“庆叔!好的好的!明天您费心托托熟人,联系一下,不让您白忙活,奖励提成都给您。”张锦福表态说道。
“哈哈哈!要!……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赵明哈哈一笑,舌头却已经有些不好使了,磕磕巴巴地又补充说:
“我……我就是缺……缺钱,你这提成,正好帮我还…….还公款。”
张锦福鼻子一酸,他早听说赵明为了供六个孩子上学,欠了单位好几千块公款,月月扣工资还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赵明喝得站着,都有些晃悠,眼神却还清明,指着张锦福说:
“明儿……明儿一早,我……我在家属院门口等你,咱去找……找王孝和,我……我的老铁——哥们。”
张锦福连忙点头,结了饭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赵明往家属院走去。
夜色更深了,路边的树木影影绰绰,风一吹,落叶松树枝沙沙作响。张锦福扶着赵明,一步一步地慢慢挪动着脚步,听着他嘴里,还断断续续念叨着孩子们的名字,心里五味杂陈。
到了家属院,张锦福把赵明扶到火炕上躺下,又仔细检查了屋里的铁炉子,往里面添了几块松树绊子,看着炉火重新旺起来,才轻轻带上房门和小院的院门,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深一脚浅一脚的赶回了小旅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库都尔镇的街道上还带着露水的凉意。赵明已经早早地等在了家属院门口,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的酒意已经消退了大半,只是眼神里还带着些疲惫。
“锦福,走!去局里找王科长。”他拍了拍张锦福的肩膀说道,声音比昨晚清醒了许多。
两人直奔库都尔林业局,找到了计划科科长王孝和的办公室。王孝和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长挂脸,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见赵明来了,连忙起身让座道:
“马列大哥!你可是稀客!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赵明拉过张锦福,笑着说:
“孝和老弟!这是我大儿子山娃的连襟——张锦福!来推销凉鞋,你得帮衬一把,你的人脉关系广泛,电话给联系联系吧。”
王孝和眼睛一亮,握着张锦福的手说:
“锦福啊,你庆叔可是我的老大哥,多年的交情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山娃副厂长还帮我儿子开过转学证明呢,他来过这里,我也见过他,人挺不错,是个热心肠。”
他说着,让他们爷俩坐在沙发上,拿起桌上的电话,一连打了好几个,很熟悉人的电话,听那语气熟稔得很。
“齐齐哈尔那边,我给你联系好了,去找林业局计划科的李科长,他的亲戚在齐齐哈尔百货大楼当经理呢;海拉尔的是王经理,我的老同学,他妻子在海拉尔鞋帽部当会计;满洲里去找百货商场鞋帽部的张主任,跟我关系铁得很……”
王孝和一边打电话,一边在纸上记着,很快就写了密密麻麻一大篇,上面列满了齐齐哈尔、海拉尔、满洲里、佳木斯和大兴安岭林管局系统的十个林业局,包括:加格达奇、松岭、新林、呼中、塔河、十八站、韩家园、阿木尔、图强、西林吉林业局。全部搞定了熟人关系,有的是直接联系人,有的是人托人的联系人,写了密密麻麻一大篇子,一个都没落下。他一边递给张锦福,一边对他说:
“锦福!你就按着这上面的地址跑,一提起你庆叔‘赵马列’的绰号,他们都得买账!”
赵明坐在沙发上,听着王孝和的话,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张锦福接过那张像“联络图”一样的纸张,心里又惊又喜,手都有些发抖,激动又感谢地说:
“谢谢王科长!您真是帮了我大忙了!这些客户的销售业绩,都算我庆叔的,奖励提成会全给他!”
“那感情好!”王孝和说着,瞥了一眼赵明,笑眯眯的继续说:
“不瞒你说,你庆叔还欠着单位好几千块公款呢,月月扣工资,日子过得不容易。要不是我当年给他担保,局里都不肯借给他钱。”
赵明脸上一红,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羞愧又感谢的说:
“老弟!我的那点家底,这都瞒不过你,还得谢谢你当年关照我呢。”
王孝和听了,悠然自得地说:
“谁叫咱俩关系是老铁呢?我就佩服你那种刚正不阿的精神,我也和你的脾气性格、臭味相投,不然,早就当上局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