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水寺的几年,那是山上雨记忆里非常美好的时光。
他服侍岩胜大人的起居,照料着他的生活,自己平平无奇没什么出息的人生,因为岩胜大人这样了不起的人,立刻变得不一样起来。
那些一模一样的日出日落、晴天雨天,因为一个人的存在,晕染上不一样的颜色,每时每刻,都让他乐淘淘地、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
他知道,岩胜大人房间的里面,打开榻榻米才能看见的、收纳物件的柜子的深处,放着一个小小的箱子。
木头做的箱子,没有花纹,只是一个小箱子而已,箱子外头打了一个锁扣,挂上锁就能承装不可与外人说明的秘密——这个箱子用来放置来自继国城的信件。
来自继国城的信件,说到底,都是继国缘一的信件。
真是让人苦恼的粘人的弟弟。
信使隔几日就要从城里到寺庙来一次,信件一封接一封,有的薄有的厚,墨字放在白纸上,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时不时还有写错打上去的墨团,整封信从观感上不堪入目。
那时候的雨并不识字,他偶然间见过继国缘一的信,心中唯一的感想只有——真是浪费了珍贵的墨和纸。
丑陋的、乱七八糟的信件,每一封岩胜大人都有拆开看,看完就会原样折好,收进那个箱子里。
听说……岩胜大人因为不如自己的兄弟优秀,所以,即便是长子,还是被赶到寺庙,成为继国家的弃子。
雨认为,有这样的过去,继国家两兄弟的感情一定不会好。
岩胜大人不就是,从未提起过他已经成为少城主的弟弟吗?
虽然,他一直将来自弟弟的信件读过收好。
就算感情不好,还是会拆开信件看过,然后收进一直藏在身边的箱子里。
雨的经验告诉他,这个……就是继国岩胜对继国缘一讨厌的极致了。
所以——
“请和岩胜大人写信吧。”
站在他的角度,只能给出这样的建议:
“一味地紧逼,想要和岩胜大人见面,想要和他和好,如果对方没有同样的心情,那么岩胜大人和您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更何况,您就算立刻站在岩胜大人面前,又能做到什么?”
“我刚刚询问您的问题,您不是一个都回答不上来吗?那么,您此刻的努力不过是无用功而已。”
“时间不多了,却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执着之上,一意孤行地以为只要见面就能有转机——这是一种怠惰啊继国缘一!上一次的见面,为您带来的是转机吗?不是将岩胜大人推走的、您想要挽回的一切的开始吗?”
说到这里,山上雨的声音越来越低:
“如果岩胜大人对您真的很重要,您为何不能,去好好思考一下他的心情……”
岩胜大人的心情。
山上雨一直默默看在眼里,却从未和外人提起的事。
身为服侍主君的近侍,嘴一定要严,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一定不能有差错。
在这以后,和继国缘一站在一边以后,山上雨……还有什么资格,再次出现在岩胜大人面前呢?
雨深深地低着头,才勉强将自己内心的感情隐藏起来。
在谁面前都可以,就是不能在继国缘一面前露出软弱的模样!
这是他唯一的好胜心。
可就算他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在一阵微乎其微的沉默之后,前方还是传来日柱充满疑惑的声音:
“你刚刚说……我是【完人】?”
雨:“……”
他的胳膊很酸,手很酸,胸口很酸,喉咙很酸,鼻子也很酸。
可面前的家伙……
他前世一定是个大逆不道的恶霸,所以这辈子才要来忍受这样的苦楚!
旁边听完全程的大哥早明白这是自己掺和不进去的话题,想要走开又不好开口,如今龟缩在一边,望着外头的天空,恨不得自己根本不存在。
山上雨胸口堵着气,硬邦邦地说道:
“您当然不是【完人】!别说完人了,就是相比普通人,您也要差劲得多!”
这话说出来,继国缘一没有反驳。
只有旁边的大哥,脖子咔咔转过来,用瞪大的双眼看着雨。
雨就当没看见,眼睛一闭,硬邦邦地继续说道:
“既然如此,就将您的差劲都写在信件里好了!”
“为什么那样说?因为您很差劲,所以……差劲的人说差劲的话不是很正常吗?”
“活到一大把年纪,除了手上的剑,这之外的事情您什么都不懂,连自己珍视的感情也无法保护好,失去了城主的地位,离开了俗世的妻子与孩子,为鬼杀队带来灾厄的呼吸法与斑纹,如今——您当然不是完人!您简直是这世上最失败的人,失败的城主!失败的丈夫!失败的父亲!失败的同袍!失败的弟弟!就算作为失败的人,也不够一年好活了!”
雨几乎是喊出这些话:
“将这些!全部写进信里!告诉岩胜大人!请您这么去做!”
无言的日柱:“……”
惊恐的大哥:“……”
事到如今,山上雨管不了那么多:
“岩胜大人认为您是完人。他是错的!”
“只有这一点!他一定、一定、一定是错的!”
“那么,请指出、请向岩胜大人证明,他是错的!”
“这件事情,只有您才能做到!别的人,就算将事实摆在眼前,岩胜大人也会视而不见!”
“他的痛苦,来源于此,说不定……全部都来源于此!”
“我……我请求你……”
说到后面,雨张着嘴巴,终于说不出话来。
他今天已经说得太多了。
把他的前半生榨干,关于继国岩胜的一切都榨干,那些他领悟到的、因为自己领悟到而暗自欢喜的一切,如今,全部都分享出来,告诉了他最讨厌的人。
山上雨张着嘴巴,简直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弓着腰,大口大口的,尝试喘气。
大哥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接他手上的餐盘,放在一边,又用力气拍击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雨跪坐在木头的廊道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呼——
呼——
他耳边都是自己费劲的呼吸声。
胸腔里的心脏似乎不会跳动了。
榨干了一切的、关于岩胜大人的一切的……山上雨,他的心脏里,还剩下什么呢?
空荡荡的心口四下漏风,就算是呼吸进去的空气,也呼呼的,顺着那些口子往外漏走了。
山上雨狼狈地张着嘴,手臂撑在地板上,大哥着急的声音从身边传来,隔着一层薄膜恍惚着飘走,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雨眨了眨眼睛,恍惚看见,地板上多出几个深色的小点。
以后的他……该怎么办呢?
请原谅我……岩胜大人……
请原谅我!
求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