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屋敷家主叹了口气:“我是不会变成鬼的,岩胜先生。”
“叫我黑死牟。”
“啊……那么黑死牟先生,我是不会变成鬼的。”
“你……,不是厌恶神明吗?”
“厌恶神明并不意味着皈依恶鬼。”
“……”
“正如我厌恶神明,从生到死,其实一直还是在神明的指尖起舞,逾矩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做,所做的全是应尽之事。
真是可悲的生命。”
黑死牟尝试说服:“如果变成鬼……”
产屋敷略微抬高声音:“还不明白吗岩胜先生,我是没办法变成鬼的。”
“之前不是做过类似的实验吗?发现有极少数的人,无法经受住鬼血的转化,无论如何都无法变成鬼——我有预感,产屋敷就是这样的,绝对无法成为鬼的体质。”
“作为与鬼对抗造就的氏族,如果可以轻易转化成鬼,那么神明除了残忍,就还剩下愚蠢,神明大人是不会留下这种显而易见的漏洞的。”
“我的生命,注定停滞在今夜。八岁那年的梦中我就知道了。我看到转化为恶鬼的柱,我看到鬼的势力进一步壮大,我看到陪伴在即将死去的我的身边的、我的妻子——一切都是注定的,你的命运,我的命运,早就注定了。”
“可这并非是完全的悲剧,因为死亡如此确信,我才能够鼓起勇气去面对精疲力尽的一日又一日……”
“如果不是八岁时候的梦告诉我这些,我恐怕早就被绝望压垮,死在十岁之前了……”
“所以这并非是全然不幸的恶事……”
黑死牟不语。
他连纠正产屋敷称谓的话都没说了。
他看着将于今夜死去的自己人类时候的主公,胸腔里一直如冰雪凝结的心脏,于这一刻稍微感到一丝痛惜。
他看到了……行走于不幸命途的自己的同行者。
只是这家伙更加不幸,连叛逆都不被允许,所以注定在自己这个背叛者抵达的今夜死去。
身为鬼杀队的月柱,月屋曾经的主事人,他比任何人都能够看清,上万人的鬼杀队,是完全凝聚于主公个人魅力与财富下的武装集团。
说是武装集团,可大家都被庇护于产屋敷的羽翼之下。
大部分人从民间而来,狂热地仇恨着食人的恶鬼;小部分人是产屋敷世代培养、聚集起来的武士匠师家族。
大家仇恨着鬼,也信赖着身为主公的产屋敷。
可是,背负着千万人信赖的产屋敷的家主,却是个对自己毫无信心的绝望之人。
如果无惨大人知道了这些……
黑死牟脑海里想着这一类的事。
他放平心态,想着过去发生的种种,疑惑也就从心中升腾起来:
“你想要什么?产屋敷。”
注定于今夜死去的男人,在死前毫无主公威严的男人,他这悲惨的一生,到底想要什么呢?
分明早就知道一切,可他什么也没有做。
自称是神明的傀儡,行走于注定的命途,于是真的什么也不做,按照神明的剧本起舞。
这样的男人,如今快要吐出最后一口活气,他到底想要什么?
黑死牟不理解。
产屋敷无力地扯动嘴角,他看向头顶的天花板,说出自己的愿望。
这话,他谁也没有说过。
当然,与妻子日夜相处,产屋敷夫人可能早已有所察觉,却从未有过阻止的意图。
产屋敷说:“我想要一切结束。”
黑死牟思索着:“……”
夫人静默不语:“……”
产屋敷说:
“结束。越快越好。人获胜,或者鬼获胜。快点结束吧。”
“鬼吃人,人吃人,人吃鬼——鬼王凭借兴趣转化出鬼,从鬼逃离的人聚集成鬼杀队,这之外的,要么一无所知地吃人,要么一无所知地被吃——一模一样。无聊至极。毫无意义。”
“父亲临死前交给我的事业,实际毫无价值。”
“我交给孩子的事业,实际毫无价值。”
“这话,谁也不能说。我是个毫无价值的人,这个事实,得用主公的面具粉饰遮盖。我是这样,我的孩子是这样!这个可悲的姓氏传递下去,每一代、代代人都如此!”
“我想!这一切!赶紧结束!”
产屋敷吐出最后一个字,气喘吁吁。
黑死牟:“……”
他被震慑住。
被产屋敷的绝望、他嘴角的鲜血、喉咙里的嘶吼震慑住。
夫人俯身为丈夫擦拭嘴唇。
黑死牟也在这一刻确信,眼前的男人不会接受化作恶鬼。
他的痛苦,并非来源于身躯的衰败、死亡的来临,他精神所承受的悲哀,来自遥远的、人力无法触及的、无尽的命运,那命运链接他、也链接数百代的产屋敷,并将在他之后继续链接下去。
这是与继国岩胜的痛苦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痛苦。
产屋敷并不憎恨鬼王,他憎恨的是躲藏在命运背后的神明,可是以人之力,又如何能颠覆神明?
于是漫长的绝望堆积下来,事到如今,竟然只剩下对于【终结】的渴望。
黑死牟:“……”
他想,事到如今,事情已经清晰明了、毫无错漏了。
并非是产屋敷的头颅,仅以今日的见闻进献给无惨大人,大人会原谅他的自作主张吗?
可要是带着一行散发腐败气味的头颅穿过原野、进到城池,前去献给他的主人——黑死牟骨子里贵族爱洁的那一部分实在不愿意这么做。
黑死牟起身。
虚哭神去尚在刀鞘之中。
这刀今夜再不会出鞘了。
“人与鬼的争斗尚还看不清终点。”
黑死牟对将死的鬼杀队主公说出话来:
“可是,产屋敷,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无论是赢家还是输家,我会在你的坟前,亦或是黄泉之国,将最后的结果转告于你。”
产屋敷睁大眼睛,用力地喘息着,听到鬼的承诺,他“哈哈”地笑了几声:
“一言为定!岩胜先生。”
黑死牟:“……”
事到如今,他也算反应过来,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
可和将死之人计较这些也是毫无意义。
他转身,抛下身后的产屋敷夫妻,按照来时的路,走过灯火照耀的廊道,一步步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