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灯火通明,但是空落落的产屋敷老宅之中,只剩下此间的男主人与女主人。
男主人必将于今夜死去。
只听他的呼吸声就能明白,这家伙活得非常痛苦,相比依旧在这世间挣扎,或许及时进入黄泉国才是更好的归宿。
夫人用雪白的手帕一遍又一遍擦拭丈夫嘴边的血迹,可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产屋敷没有忍住,他再次做出推拒的动作,将妻子的手推开。
只是这次,推拒的尽头,他虚虚握住妻子的手腕。
他说:“我要死了。”
妻子回答他:“是。”
那是非常平和而淡然的回答,好像她已经在心里思索过千百次,如今事情真的发生,也就如此作答了。
产屋敷握住妻子温热的手腕。
妻子的身体比他好太多。
从成婚开始,事无巨细,她经手关于他的一切,是他最足重要、不可缺失的人生伴侣。
他与她的相处,和父亲与母亲的相处一样。
父亲与母亲深深相爱,父亲去世的那一晚,母亲服药殉死。
这件事对继承家主之位的产屋敷触动很大。
成婚之后,妻子产下一对龙凤胎,他在复杂的心绪下,握紧妻子的手,出声认真地拜托她:
“我死去之后,孩子们就交给你了。”
产屋敷雪鸣脸上疲惫但温柔的笑容,在这句话之后,变得浅淡。
优雅端庄的女人,即使刚刚经历辛苦的生产,在丈夫面前,依旧以一如既往的平和淡定回应他:
“是。”
产屋敷不敢看妻子的眼睛。
他心有所感,明白妻子在撒谎。
他死去之后,她会怎么样呢?难不成也要殉死吗?
和他的曾祖母、祖母、母亲一样?
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产屋敷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真是可悲的、被诅咒的家族!
无论如何,至少,让雪鸣活下去!
他的身体非常虚弱,平日里处理家族与鬼杀队的事务已经耗尽全力,所以两个孩子的教养,他几乎全然交给了妻子:
“我是个软弱的人,只能教导出软弱的孩子,雪鸣,孩子们就交给你了。”
妻子点头应下。
他希望妻子与孩子的感情可以在长久的相处中变得深厚起来,他希望雪鸣与孩子之间的羁绊,可以深过与他之间的羁绊。
为此,在拥有一双子嗣之后,他不再与妻子同房。
与产屋敷注定的悲惨命运不同,雪鸣是在神社出生的孩子,她虽然同样背负着使命出生,可这使命只到他死去为止。
“在我死后,你可以改嫁,或者陪伴在孩子们身边……”
他努力为妻子描绘那些他不存在、可她依旧能够获得幸福的美好未来。
每一次听到他说这些,产屋敷雪鸣就会摆出沉静的微笑,端庄而优雅,美丽的面庞戴上面具,不会拒绝,可要说接受,也相差甚远。
产屋敷心想,自己这样惹人讨厌的丈夫,雪鸣又如何会爱上他呢?
所以,那样可怕的命运,请一定从他妻子身上划开,沾都不要沾在她身上。
只有一次,雪鸣夫人似乎心情差到极点,脸上一丝笑容也无,用冷淡的声音打断他的形容:
“……你,其实很讨厌我吧?”
产屋敷:“不,没有这回事。”
雪鸣:“那么,为什么要说那些伤人的话?”
产屋敷:“……”
雪鸣:“你还活着,孩子们被我教养得很好,爱的人都在身边,为什么要说那些伤人的话?”
产屋敷:“……”
雪鸣夫人拉过丈夫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温暖的手里:“活着的时候,好好珍惜当下,死去……每个人都会死去,只是或早或晚。”
听到这话,产屋敷将自己的手从夫人手里抽回。
一口气闷在他的胸口,让他有点儿喘不上气。
对话发生的时候,他还看得见,他看到坐在自己床边的妻子。
产屋敷雪鸣被一片白晃晃的日光笼罩,如同天上的神女降临在他身边,无怨无悔地照顾他这苟延残喘的废人……
可是,她原本应该拥有更加幸福的人生啊!
事到如今,即将死去的这一刻,产屋敷心中依旧这样想。
“我死之后,你会把孩子们照顾好的,对吗?”
他向妻子的方向张望,用疑问的语气说出恳求来。
妻子以平和的语气回答他:“他们已经长大了。”
胡说!明明都还是小孩!
产屋敷感到气恼。
妻子接着说:“直子小姐会照顾好他们的。”
“……”
产屋敷突然明白了答案。
他的妻子,会和他的母亲、他的祖母、曾祖母一样,走上那条可悲的道路。
为何呢?
为何?
泪水从无法视物的眼睛溢出、滑落。
“我恨你。”
产屋敷对着妻子如此说道。
“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他又做出推拒的动作。
产屋敷雪鸣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顺从地迁就了他的行为,嘴上说着“是”“是”,可对话的双方都知道,她早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产屋敷内心里盛满了绝望。
可不得不说,这深重的绝望之中,又连带着有些酸涩的喜悦。
就算早已经做好准备,可当身边真有一人下定决心与你共赴黄泉,真是冒昧啊——却又让人发自内心感到一丝卑劣的欢喜。
产屋敷的泪水堵住鼻道,他的呼吸更加艰难了。
他张着嘴,告诉身边的妻子:“其实,我们小时候见过。”
产屋敷雪鸣以平和的语气回答他:“是。”
产屋敷带点儿失落地想,她肯定已经不记得了。
那是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那时候他还没有被过继到产屋敷,他跟着父亲到山上的神社还愿,祈求神明庇护他们一家。
然后,他在神社里乱跑,不知怎么跑到了后院,见到院子里的女子。
那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年岁虽小,可看那神态形容,已经拥有不输于成人的美丽。
回家后他告诉父亲,他想要娶神社后院里生活的女孩。
父亲不知道那女孩是谁,只是哈哈笑着按了按他的脑袋,告诉他: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家在神社长大,背后说不定站了大人物,我们只是普通的武士,怎么好意思上门提亲?”
他告诉父亲:“因为我喜欢她啊!”
“喜欢顶什么用?”
“我会把她娶进门,将家里的一切都交给她,连我也交给她,听她的话,我会敬她、爱她、护她,像个男人一样——就和父亲对待母亲那样!”
“臭小子!”
父亲毫不客气地捶了一下他的脑袋,让他闭嘴。
啊……那样幸福的时光,与他再没有缘分了。
产屋敷的双眼逐渐合上,声音细若蚊蝇:
“我将羽衣还给你,飞走吧,雪鸣,飞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