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出休息室的那一瞬间,喧嚣像潮水一样扑上来,几乎要把耳膜震裂。
穹顶之下,环形看台层层拔高,灯光像倒挂的银河,把整座竞技场照得雪亮。
人潮在光里起伏,一张张脸被兴奋烧得通红,他们喊着、挥着手臂,仿佛已经提前闻到了血的味道。
尊长老就站在擂台中央。
那身黑金长袍被风鼓动得像一面战旗,袖口绣着的鎏金云纹闪得刺目。
他负手而立,脊背笔直,嘴角勾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讥笑,仿佛笃定自己才是这方天地唯一的主宰。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扫过来时,像两柄冰锥钉在我身上——轻蔑、审视,还有一丝被冒犯后的愠怒。
擂台四周的符阵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发亮,像被唤醒的巨兽,鳞片一张一合。
左翼走在我身前半步,脚步轻得像猫。
他没有回头,只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别被他的眼神吓住,符阵的东南角有破绽。”那声音像一根细线,精准地穿过嘈杂,落进我耳朵里。
我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了蜷,指甲陷进掌心,疼痛让我清醒。
主持人跳上讲台时,铜锣“当”一声脆响,压住了所有嘈杂。
他穿着一身朱红长袍,领口别着麦穗形的金徽,那是殿圣亲赐的荣耀。
此刻他笑得眼角堆满褶子,声音被扩音石放大,滚雷般碾过每个人的头顶——
“诸位!”他拖长了调子,像戏台上的老生,“今日最终试,规矩很简单——”
他竖起两根手指,在灯火里晃了晃,“三位候选者,每人有两个选择。其一,”他忽然指向看台最高处的黑曜石王座,人皇不知何时回来了,他被笼在阴影里,像一截枯木,“主动弃权,承认技不如人,从此永不得再踏竞技场半步。”
观众席爆发出一阵嘘声,夹杂着零星的嘲笑。
主持人不为所动,继续道:“其二——”他故意停顿,目光在我们三人之间游弋,像屠夫掂量待宰的牲畜,“两人联手,共战第三人。但记住,”他忽然拔高声音,指尖迸出一道金光,在空气中刻出闪烁的符文,“人多的一方,不得动用任何兵刃、符器、暗器。一切仅凭肉身与灵力。”
符文悬在半空,像一条金色的蛇,嘶嘶吐着信子。
尊长老冷笑一声,袖袍无风自动,擂台边缘的符阵应声亮起,青白色的电光爬过地面,发出噼啪脆响。
左翼侧过脸,睫毛在灯光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轻声问:“小兮,你怎么选?”
我没有立刻回答。
目光越过尊长老的肩膀,落在竞技场尽头那扇青铜巨门上——门后藏着历代殿圣的传承,也藏着能颠覆整个云荒的秘密。
弃权?
我想到这一路来我受到了多少的不公,想到禁忌之力近在眼前,想到我体内的两股禁忌之力,我怎么舍得放弃呢!
我向前一步,靴跟敲在玄铁地面上,清脆得像一声枪响。
“我不弃权。”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前排的观众安静下来。
他们瞪大眼睛,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鬣狗。
尊长老微微眯起眼,袖中滑出一缕暗红灵力,像蛇信般舔舐着空气。
左翼忽然笑了,他转身面向我,背对尊长老,那双总是懒洋洋的桃花眼里盛着碎金般的光:“那就别给他留退路。”
随后他转过身,喊道:“我和林月诗对战尊长老!”
主持人夸张地张开双臂:“那么,请三位给出选择——倒计时,十息!”
看台顶端开始亮起巨大的沙漏,晶莹的沙粒簌簌坠落。
尊长老第一个开口,声音裹着灵力,震得擂台嗡嗡作响:“我选第二条。”
他盯着我,一字一顿,“我倒要看看,两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拿什么跟我斗。”
左翼耸耸肩:“同上。”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尝到铁锈味:“我也选第二条。”
沙漏最后一粒沙落下时,整个竞技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穹顶之上的符阵忽然暗了一瞬,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灭了光。
尊长老的声音裹着灵力滚过擂台,震得玄铁地面簌簌落灰:“本圣不占小辈便宜——你们,尽管亮兵器。”
他话音未落,左翼已旋腕。
空气里响起一声清越的凤唳,玉箫通体雪白,箫孔却渗着暗红,像冻住的血;长剑薄如蝉翼,剑脊一道青线游走,仿佛活物。
他并指抹过剑锋,指尖立刻渗出血珠,血珠却未滴落,反而被剑身贪婪吸尽。
“老东西,”左翼抬眼,笑意里带着森冷,“待会儿可别哭着求饶。”
我垂在身侧的右手微微一张,锁链摩擦的脆响从虚空中传来。
那是一柄通体漆黑的钩,钩身缠着细如发丝的暗金纹路,尾端坠着三寸长的倒刺。
钩尖甫一现世,擂台四角的重力符阵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在我背后,一道模糊的虚影缓缓浮现——它披着破败的斗篷,兜帽下黑洞洞一片,唯有镰刀形的轮廓在光影里时隐时现。
观众席前排有人发出短促的尖叫,随即被更狂热的呐喊淹没。
尊长老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盯着我身后的虚影,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很快又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犬齿:“原来如此……‘那个’叛徒的血脉,竟真让你继承了‘死神’的权柄。”
他向前踏出一步,黑金长袍下摆无风自鼓,绣在衣角的饕餮纹竟蠕动起来,像要挣脱布料吞噬活人。
“可惜,残缺的权柄终究只是残次品。”
我握紧钩柄,指节泛白。
“残次品?”我轻声重复,声音被灵力裹挟着扩散到整个竞技场,“我可没有继承,不过对付你可足够看了,如果真的死神来了你会站在这里?”
左翼侧头看我,睫毛在灯火下投出锋利的阴影:“林月诗,别跟他废话——老狗的命,今晚我们要定了。”
尊长老忽然大笑。
笑声里,他周身腾起暗红血雾,雾气中浮现无数扭曲的人脸——那些全是曾被他活祭的修士怨魂。
“想杀我?可以。”他抬手,血雾凝成一柄巨斧,斧刃滴落粘稠的液体,腐蚀出一个个焦黑的坑洞,“但规矩得改改——输的人,魂魄归胜者所有。”
主持人脸色骤变,刚要开口,却被尊长老隔空一掌震飞,嵌入看台石壁生死不知。
观众席陷入短暂的死寂,随即爆发出更疯狂的吼声——他们嗅到了真正的血腥味。
左翼的箫抵在唇边,一缕幽蓝的音刃破空而出,斩断血雾中探出的第一只鬼手。
我旋身甩钩,锁链哗啦啦展开,死神虚影同步挥镰——
幽黑的月牙形刀光与音刃交错,直奔尊长老咽喉!
“来得好!”
尊长老狂笑着抡起巨斧,血雾轰然炸开,化作千万根尖刺——
擂台地面寸寸龟裂,符阵的光芒彻底熄灭。
在绝对的黑暗里,只有兵刃碰撞的火花、怨魂的尖啸、以及心跳声,清晰如鼓。
暗紫灵气自我脚下炸开,像决堤的冥河,瞬间漫过半个擂台。
砖石被腐蚀成灰,空气里响起万千亡魂的嘶喊——它们匍匐在我影子里,以寿命为薪,把地狱的门户一寸寸推开。
轰——
那扇门终于彻底浮现。
玄铁为框,血铜为扉,门上嵌满倒生的獠牙。每一次开合,都有漆黑的火舌舔舐地面。
四道身影自门内缓步而出,足不点地,衣袍却拖出长长的业火。
第一位,身着朱红官袍,左手执生死簿,右手握朱砂笔,笔尖滴落的红墨在半空凝成“林月诗”三字,又瞬间被业火焚尽。
第二位,青面獠牙,铁链缠身,锁链尽头拴着一串还在挣扎的厉鬼。
第三位,白无常之相,却生着一双金色重瞳,目光所及,看台上成片观众面色灰败,寿元被无声削去一截。
第四位,无头,怀抱自己的头颅,那头颅睁眼开口,发出与我一模一样的声音:“以寿为契,判尔罪业。”
我抬手,暗紫灵气凝成一柄狭长的镰刀,刀背铭刻“幽冥”二字。
每多一个音节,我的境界便暴涨一截——
灵海、玄丹、归元、破虚……
最终停在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临界点。
皮肤下透出蛛网般的紫黑色纹路,那是寿命燃烧后留下的焦痕。
“几百年而已。”我舔了舔干裂的唇,尝到铁锈与冥土的味道,“反正这具身体,本就是我借来的。”
另一侧,左翼长啸。
白光冲霄,化作金龙。
龙角抵破穹顶符阵,金鳞剥落如雨,却在半空化作千万柄光剑,悬而不坠。
他左手的玉箫浮起,箫孔喷薄出乳白雾气,雾气凝成第二道龙影——这次是应龙,无角,背生双翼,羽如利刃。
“双生龙魂?”尊长老终于收起轻蔑,眼底划过一丝罕见的凝重,“怪不得当年龙墓会为你开一次。”
金龙俯冲,缠绕左翼右臂,鳞甲与剑锋融为一体。
应龙振翅,左翼的箫声陡然高亢,化作实质的音壁,将血雾与怨魂尽数隔绝在外。
一光一暗,两股灵气在他身边形成泾渭分明的界限,却又在擂台中央交汇成暴烈的龙卷。
尊长老深吸一口气,巨斧横于胸前。
饕餮纹自衣角蔓延至脸颊,他的瞳孔缩成针尖,倒映着金龙与冥镰的残影。
“很好。”他声音低哑,像在咀嚼生铁,“今日若能吞了你们两个,我便可踏出那一步——”
话音未落,四大判官同时抬手。
生死簿无风自翻,停在一页空白处。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冥火同频,镰刀划破掌心,血珠滴落,在空白页上烙下第一笔。
左翼的金剑亦同时刺破指尖,龙血坠入,烙下第二笔。
那一页,赫然浮现尊长老的名讳——
“罪人,应堕无间。”
我轻声宣判。
擂台轰然下沉三丈。
观众席先是死寂了一瞬,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随后——
“轰!”
十万人的惊呼汇成一股实质性的声浪,震得穹顶符阵的残片簌簌掉落。
最前排的观众看见冥门开启,当场有十几人腿软跪倒;后排看不见全貌,只能望见暗紫火舌舔上天幕,于是发出撕裂耳膜的尖叫。
“那、那是什么?!”
“地狱!她打开了地狱的门!”
有人拼命往后缩,却被后面的人潮推搡回来;有人却兴奋得眼球凸起,挥舞着赌票嘶吼:“杀!杀!杀!”两种情绪冲撞在一起,看台像被巨浪掀动的甲板。
当四大判官跨出门槛、无头判官抱着头颅开口时,尖叫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同时噤声,仿佛被一只巨手捂住嘴。
紧接着,一股尿骚味从下层看台飘来;有人当场晕厥,从座椅间滚落,又被后面的人踩在脚下。
有人疯了一样去抠自己的眼睛,仿佛想把刚才看到的画面挖出来扔掉。
下一秒,左翼的龙啸撕裂了这份恐惧。
金龙升空的瞬间,刺目的白光把每个人的脸照得惨白。
“龙……是龙!”
“活的!活的龙!”
方才的惊惧立刻被更癫狂的崇拜取代。
有人开始高呼左翼的名字,声音由凌乱到整齐,最后变成海啸般的节拍:
“左翼!左翼!左翼!”
他们举起手臂,像一片起伏的白色森林。
而当金龙与冥镰的光暗龙卷在擂台中央交汇时,情绪彻底失控。
上层看台的修士纷纷祭出法器,不是为了参战,而是为了录下这一幕;下层凡人则互相撕扯,争抢更好的视野。
有人把赌票塞进嘴里咀嚼,神经质地念叨:“全押上了……全押上了……”
也有人突然跪地,朝着擂台拼命磕头,额头撞得鲜血直流:“神迹!这是神迹!”
最疯狂的是包厢区。
原本矜持的贵族们扯开了衣领,把价值连城的玉佩、灵晶当成石子往场内砸,试图让某位判官或金龙注意到自己。
一位白发苍苍的侯爵颤声大喊:“若此战胜出,我愿献上半数封地!”
他的声音淹没在更狂热的浪潮里。
此刻,整个竞技场不再是石与铁的构造,而是一只被恐惧与狂喜撕扯的巨兽。
它在嘶吼,它在颤抖,它迫不及待想看到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