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薛家的大船驶入京畿码头时,薛宝钗正端坐舱中,手捧《女则》,神色平静如水。十五岁的少女已然有了超乎年龄的沉稳,她知道此行的目的——借住贾府,谋求金玉良缘。
“宝丫头,到了贾府可要谨言慎行。”薛姨妈叮嘱道,“你姨母说了,老太太最疼宝玉那孩子...”
宝钗颔首:“母亲放心,女儿省得。”
帘外春雨淅沥,宝钗的心却如明镜。她清楚记得离京前哥哥薛蟠的嘱托:“薛家如今式微,全靠妹妹在贾府周旋,若能嫁与宝玉,便是最好的出路。”
贾府门前,王夫人亲自相迎。宝钗下轿时特意戴上了那把金锁,阳光下熠熠生辉。果然,王夫人一眼便瞧见了:“好精巧的金锁!”
“是个癞头和尚给的,说要有玉的才能配。”薛姨妈适时接话。
宝钗垂眸,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羞赧。这场精心设计的“金玉良缘”的开场,她演得滴水不漏。
初见贾宝玉,是在贾母的荣庆堂。那少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项上果然系着一块通灵宝玉。宝钗暗自打量:确实是个翩翩公子,只可惜...
“宝姐姐!”宝玉突然凑近,吓了她一跳,“姐姐这金锁真好看,上面刻的什么字?”
宝钗退后半步,保持得体距离:“不过是两句吉利话儿。”她注意到宝玉手指沾着胭脂,衣袖上还有墨渍,不由微微蹙眉。
次日清晨,宝钗往王夫人处请安,恰遇宝玉正被逼着读书。只见他抓耳挠腮,如坐针毡,一见宝钗就像见了救星:“宝姐姐来得正好,快与我讲讲这首诗!”
宝钗接过书卷,竟是《西厢记》,脸色顿时一沉:“这等杂书,不是你我该读的。”转身从书架上取了《四书章句》,“二爷既闲着,不如读读这个。”
宝玉顿时蔫了,嘀咕道:“原来也是个沽名钓誉的...”
宝钗听得真切,却不恼,只淡淡一笑:“二爷将来要撑起贾府门面,这些正经学问是少不得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宝钗在贾府渐渐站稳脚跟。她帮探春理家,给湘云解围,为王夫人分忧,人人都夸薛姑娘端庄大方,是当家奶奶的不二人选。
只有宝钗自己知道,每次见到宝玉与黛玉共读《西厢》、互诉衷肠时,她心中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那不是嫉妒,而是...不解。
一日雨后,宝钗往潇湘馆送燕窝,正撞见宝玉为黛玉拭泪。两人靠得极近,宝玉眼中满是疼惜:“妹妹放心,我便死了,魂也要来陪你...”
宝钗愣在门外。这样的痴话,她断说不出口;这样的情状,她更觉荒唐。正要回避,却听黛玉道:“你且去罢,一会子宝姐姐该来了。”
宝玉顿时蹙眉:“宝姐姐好则好矣,只是太过正经,无趣得紧。”
宝钗手中的食盒险些落地。
中秋夜宴,贾政考较宝玉功课。宝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贾政大怒,要动家法。宝钗忙上前劝解:“姨父息怒,宝兄弟近日读《孟子》颇有心得,不如让他说说‘仁政’之道?”
谁知宝玉毫不领情:“什么仁政暴政,都是沽名钓誉!我只愿姐妹们常聚不散,便是极乐世界了!”
满座哗然。宝钗看见贾母摇头叹息,王夫人暗自拭泪,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凉意——若真嫁与此人,余生该如何自处?
然而薛家的期望、母亲的嘱托,像无形枷锁困住了她。那日薛姨妈又来催促:“老太太虽疼黛玉,但身子太弱,不是长寿之相。你只要耐心等待...”
等待?宝钗望向窗外,梨花瓣正纷纷落下。她想起昨日黛玉咳血的样子,心中莫名一悸。
转年春天,元妃省亲,特意问起宝玉婚事。王夫人回话时,目光频频看向宝钗。当晚,王熙凤悄悄来传话:“娘娘说了,金玉良缘是天作之合。”
亲事定下的那晚,宝钗独自在梨香院坐至深夜。她取出一枚金锁,摩挲着上面“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字样,忽然觉得讽刺——这锁锁住的,究竟是谁的终身?
大婚之日,宝玉醉得不省人事,口中喃喃喊着“林妹妹”。宝钗自己掀了盖头,看着熟睡的夫君,第一次流下眼泪。不是为爱情,而是为命运。
婚后生活果然如她所料。宝玉终日恍惚,要么对着黛玉旧物发呆,要么与丫鬟们嬉闹。宝钗试着劝他读书上进,反惹来更多反感。
“奶奶何必白费心思?”麝月悄悄劝道,“二爷的心...早跟着林姑娘去了。”
宝钗默然。她何尝不知?只是薛家的体面、贾家的期望,像一座大山压在她肩上。她必须做个完美的宝二奶奶,哪怕丈夫心中从未有她。
某夜宝玉醉酒归来,突然抓住她的手:“你为什么要是宝姐姐?为什么不是林妹妹?”
宝钗猛地抽回手,声音冷得像冰:“二爷醉了。”
“我没醉!”宝玉红着眼吼道,“你们都知道黛玉是怎么死的!都知道!却还要逼我娶你!”
这句话像一把刀,剖开了所有伪装。宝钗终于明白,这场婚姻从来与爱情无关,只是两个家族各取所需的交易。
贾府抄家那日,宝玉离家出走。临行前他竟来向宝钗告别:“这些年,委屈姐姐了。”
宝钗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天,她第一次走进贾府时,那个迎面跑来的翩翩少年。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走在不同的路上。一个向往青云之巅,一个渴望红尘之外;一个要经营现实,一个要追逐幻梦。
雪渐渐落下,覆盖了贾府的雕梁画栋。宝钗站在廊下,手中金锁冰冷刺骨。
“奶奶,天冷了。”莺儿送来斗篷。
宝钗恍若未闻,只喃喃自语:“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原来这青云之上,竟是这般寒冷。”
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一下,又一下,敲碎了金陵城最后的繁华梦。
而她在这场大梦里,从来不是主角,只是命运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一步走错,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