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冬夜,寒风卷着细雪,敲打着宁荣二府的朱门绣户。荣国府西北角的下人院落里,一盏油灯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映出一个正对镜梳妆的女子侧影。
灯姑娘拈起胭脂纸,轻轻含在唇间。镜中的面容娇艳如三春桃李,眼波流转间却凝着经年不化的寒霜。她听见里间传来丈夫多浑虫如雷的鼾声,嘴角扯出一丝讥诮的弧度。
“姑娘真是愈发标致了。”小丫鬟捧着梳子怯怯道。
灯姑娘不答,只将一支鎏金点翠步摇斜插入鬓。这支步摇还是三年前赖大总管赏的,那时她还在赖家当差,名叫灯儿,是老太太跟前最得脸的四个大丫鬟之一。如今物是人非,她成了多姑娘,是个人人唾弃的淫妇。
“你去睡吧。”她挥退丫鬟,独自对镜端详。镜中人眉眼依旧,可眼底那点灵光早已熄灭了。她想起昨夜贾琏在她身上时的嘴脸,那些男人总以为占了她便宜,却不知在她眼里,他们连街边的野狗都不如。
窗外忽然响起三声猫叫。灯姑娘吹熄了灯,披上斗篷悄步而出。黑暗中有人拉住她的手,塞过来一只沉甸甸的荷包。她闻得到对方身上的酒气和麝香味,是东府贾珍的心腹小厮。
“二爷让你明晚过去。”那声音贴着耳朵说。
灯姑娘掂了掂荷包,轻笑道:“告诉你家二爷,我要双倍。”
回来时多浑虫醒了,正就着冷羊肉喝酒,见她进来眯着眼笑:“又得手了?分你爷几个钱花花。”
她将荷包扔过去,看也不看丈夫那张浮肿的脸。三年前赖大奶奶将她配给这个厨子时,笑着说这是桩好姻缘。只有她知道,那是因为赖大爷某夜摸进她房里,被她用剪刀划破了手臂。
“贱婢!既不肯从,就配给最下贱的去!”赖大奶奶的耳光落在脸上时,她反而笑了。多浑虫算什么?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主子,这个醉鬼反倒干净些。
次日黄昏开始落雪。灯姑娘特意穿了件水红绫袄,沿着抄手游廊往东府去。路上遇见周瑞家的,那婆子故意别过脸去,却在她走过时狠狠啐了一口。
“老虔婆。”灯姑娘心里冷笑,“你女婿在炕上时,可比你女儿会叫多了。”
贾珍的私宅藏在宁国府后巷,她从角门进去,早有婆子等着引路。屋里暖香扑鼻,贾珍穿着家常锦袍靠在炕上,见她进来便笑:“灯儿如今越发难请了。”
她自行倒了杯酒吃:“二爷知道,我如今是忙人。”
话里有话。贾珍如何听不出,却也不恼,只拉她到身边坐下:“好个灯儿,当初在赖家时,倒没看出这般泼辣。”
他的手探进她衣襟,灯姑娘却格开了:“先给钱。”
贾珍大笑,扔出个金锞子。灯姑娘掂了掂,这才任他动作。帐幔落下时,她睁眼看着顶棚上的缠枝莲纹,想起第一次被赖大爷压在身下时,也是这样的花纹。那夜她咬破了嘴唇,血滴在枕头上像朵红梅。
结束后贾珍鼾声如雷。灯姑娘悄悄起身,从炕桌下摸出个小册子,就着烛光用眉笔添了几行字。这是她的“账本”,记录着每个男人的隐秘:贾珍左臀有块胎记,贾琏腰侧有颗黑痣,林之孝惯用西域春药...
忽然窗外人影一闪。灯姑娘吹熄蜡烛,握紧发簪喝道:“谁?”
多浑虫跌跌撞撞推门进来,酒气熏天:“好媳妇,爷来接你...”
贾珍被惊醒,怒喝道:“滚出去!”
多浑虫竟真的滚了,临走还顺走了桌上的酒壶。灯姑娘看着丈夫猥琐的背影,忽然笑出声来。在这个吃人的地方,做个没心没肺的醉鬼又何尝不是种活法?
回去时雪已深了。灯姑娘踩着积雪,听见远处传来笙歌之声。那是宝玉院里在开诗社,那些小姐姑娘们正在吟风弄月。她想起晴雯——那个和她一样从赖家出来的丫头,此刻定是在给宝玉磨墨铺纸。
“傻丫头。”灯姑娘喃喃道,“终究和我一样...”
话音未落,忽见假山后转出个人影。琏二爷裹着貂裘,笑嘻嘻拦住去路:“好灯儿,让我想了一整天。”
灯姑娘任他搂着,手指却悄悄伸进他袖袋,摸出一方绣着兰花的手帕——是平姐的物件。贾琏浑然不觉,只顾着啃她脖子。
“二爷慢些。”灯姑娘偏头躲开,“让人看见不好。”
“看见又如何?”贾琏喘着气,“那母夜叉如今怀着身子,管我不着...”
灯姑娘心里冷笑。凤姐儿何等人物,竟嫁了这么个东西。她忽然想起昨日在园子里撞见凤姐,那位琏二奶奶眼神如刀地扫过她,却什么也没说。
完事后贾琏系着腰带道:“明日老太太赏梅,你躲远些,别冲撞了女眷。”
灯姑娘整理着鬓发笑:“二爷放心,我自有去处。”
她确实有去处。第二天当贾府女眷们在梅林饮酒作诗时,灯姑娘正在赵姨娘房里。那妇人哭哭啼啼地说着王夫人如何克扣月例,灯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眼睛却瞟着窗外走过的贾环。
“...那起子黑心肝的,迟早有报应!”赵姨娘咬牙切齿。
灯姑娘忽然道:“我听说环哥儿前日被老爷打了?”
赵姨娘立刻炸了:“还不是宝玉挑唆的!那小妇养的...”
灯姑娘起身告辞。经过贾环窗前时,她故意落下条帕子。那少年果然捡了,夜里就摸到了她房里。灯姑娘吹了灯,在黑暗中引导着生涩的少年。当贾环在她身上发抖时,她心里想的却是王夫人知道后的表情。
如此过了数月,灯姑娘的“战利品”越来越多。有时她清晨对镜梳妆,会恍惚觉得镜中人陌生得很。那个叫灯儿的丫头早已死了,现在是多姑娘——个人尽可夫的淫妇。
转年春天,园子里桃花开时,灯姑娘听见了个消息:晴雯被撵出去了,说是勾引宝玉。她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笑出眼泪。看呐,这就是贾府,干净的人终究待不住。
夜里她拎着食盒找到晴雯姑舅家。那丫头病得奄奄一息,见到她时眼神警惕:“你来做什么?”
“看你死没死。”灯姑娘放下粥菜,“吃吧,没下毒。”
晴雯不动:“你们巴不得我死。”
灯姑娘自己舀了勺粥吃下:“傻丫头,咱俩一样是赖家出来的,我害你作甚?”
两个女人默默对坐。灯姑娘看着晴雯苍白的脸,忽然道:“当初在赖家时,老太太说你针线最好,要留给宝玉的。”
晴雯眼圈红了:“如今说这些做什么...”
窗外忽然传来宝玉的声音。灯姑娘闪身躲到帘后,看那公子哥儿哭着抓住晴雯的手。她心里莫名一酸,正要悄悄离开,却听见脚步声近——多浑虫喝酒回来了。
“好呀!偷汉子偷到家里来了!”多浑虫嚷嚷着要打宝玉。
灯姑娘立刻掀帘而出,一把揪住丈夫耳朵:“胡吣什么!宝二爷来看病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多浑虫酒醒了大半,讪讪退下。灯姑娘转向目瞪口呆的宝玉,轻描淡写道:“二爷快回去吧,这里不是您呆的地方。”
宝玉走后,晴雯忽然道:“你为何...”
“可知人的嘴概听不得的。”灯姑娘望着窗外夜色,“可知天委屈事也不少。”
她说得平淡,晴雯却怔怔落下泪来。灯姑娘也不劝,自顾自倒了杯冷酒吃。苦酒入喉,她想起很多事:第一次被赖大爷欺负后跳井的珍珠,被贾琏玩弄后嫁人的小鸾,还有眼前这个快要死了的晴雯...
离开时天已蒙蒙亮。灯姑娘走在空荡的街上,忽然听见荣国府方向传来钟声——老太妃薨了。她停住脚步,望着那片巍峨府邸笑了笑。
如今这贾府上下,从老爷到小厮,哪个没在她裙下躺过?那些太太奶奶们鄙夷她唾弃她,却不知她们的丈夫儿子在她这里何等不堪。究竟谁更脏些?
雪又下了起来。灯姑娘裹紧衣裳,一步步走向那座吃人的府邸。路还长,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