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轻只觉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连呼吸都滞涩了半秒。
她几乎是本能地旋过身,双臂死死将两个孩子往身后按去,掌心能清晰触到孩子们后背陡然绷紧的弧度,还有他们因恐惧而微微发颤的呼吸。
通道深处泛着青灰色的幽光,石壁上渗出的湿冷气息丝丝缕缕漫过来,混着一股说不清的腥甜气。
方才瞥见的那些人影在昏暗中晃动,身形竟都带着孩童般的矮小佝偻。
难道这阴森地宫藏着什么诡异术法,能把活人硬生生变回孩童模样?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股寒意裹住,让她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还没等她再细想,对面的阿梨已经像被什么东西操控着,四肢僵硬地扑了过来。
那张原本带着稚气的脸此刻白得像纸,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她的眼睛——眼仁像是被墨汁浸透,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连瞳孔的轮廓都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种近乎野兽的、机械的狠戾。
她的指甲在石壁反射的微光下泛着冷光,直勾勾地朝着望轻护在身后的孩子抓来,动作里没有半分活人的灵动,倒像是提线木偶般,只受着某种指令驱动。
望轻喉间发紧,猛地将孩子们往侧后方一推,自己则迎着阿梨的势头侧身避开,耳后能听到孩子们压抑的惊呼声。
通道里的风似乎更冷了,吹动着阿梨额前凌乱的碎发,露出她那毫无生气的眉眼,让人遍体生寒。
“阿梨!”
小草的声音像被陡然攥紧的琴弦,带着孩童特有的尖细,又裹着猝不及防的惊恐,在幽深的通道里撞出细碎的回音。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蹦出来的——方才阿梨扑过来时,鬓角那朵褪色的粉花在昏光里晃了一下,像极了她平日里总别在发间的那朵,小草下意识就喊出了那个私下里的昵称。
可话音还没散尽,心口突然像被一块冰冷的石头狠狠砸中,“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她呼吸都顿了半拍。
那股熟悉的、看到玩伴时的亲近还没来得及蔓延,就被一股更强烈的违和感瞬间冲散。
一个清晰得近乎尖锐的念头猛地钻进脑海:这不是阿梨。
眼前的人明明长着阿梨的脸,穿着阿梨那件洗得发白的短褂,可那双眼空洞得吓人,哪里有半分阿梨平日里笑起来时弯成月牙的灵动?
还有她扑过来的样子,胳膊腿硬邦邦的,像被人提着线的木偶,阿梨从来不会这样。
阿梨跑起来时辫子会甩得老高,眼睛里总闪着光,就连生气时,嘴角也会撅得老高,带着活脱脱的气性。
可眼前这个……她的眼神里没有光,没有气,甚至没有半分属于“阿梨”的记忆。
方才那朵粉花晃过的瞬间,小草甚至没在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心口的闷痛越来越沉,像是压了块湿冷的石头。
小草后知后觉地往后缩了缩,攥着衣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方才喊出的“阿梨”两个字,此刻像淬了冰,在舌尖上凉得发苦。
望轻的呼吸骤然停住,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方才避开阿梨扑击的瞬间,昏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她颈间闪了一下,此刻定睛看去,那竟是一截锈迹斑斑的粗重锁链。
铁环与铁环相接的缝隙里,缠着几缕极细的银线,在幽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那银线……她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砸中,猛地想起不久前在地宫岔道里遇到的毒蜈蚣。
当时她挥刀斩断那毒虫的甲壳,壳上碎裂的纹路里,就嵌着一模一样的银线,细如发丝,却带着蚀骨的寒意。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滑向阿梨的手腕。
那里本该戴着一只旧银镯,是阿梨娘留给他的念想,平日里总被她宝贝地摩挲得发亮。
可此刻,银镯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圈青黑色的纹路,像用烧红的铁钎烙上去的,沿着手腕的骨骼蜿蜒,在关节处拧成一个诡异的结。
望轻的指尖冰凉。那纹路太像了,像极了镇上木偶戏班子里,那些提线傀儡关节处的刻痕,僵硬、死板,带着被强行操控的痕迹。
阿梨颈间的锁链,手腕的纹路,还有那双空洞无措的眼睛……所有碎片猛地拼凑在一起,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冻住了。
这不是邪术返童,这是……是被人用毒术和傀儡术操控了!
那银线是控制的引线,青纹是被炼化的印记,眼前的阿梨,早已不是那个会笑会闹的孩子,只是一个被锁链牵着的、没有灵魂的傀儡。
“不对……”
小草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每个字都裹着浓重的鼻音,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方才心口那阵剧烈的撞击还没消散,此刻再看清阿梨颈间的锁链和腕上的青纹,那些零碎的不安突然像被串起来的珠子,连成了一条冰冷的线。
她的小手死死攥着望轻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布料被绞出深深的褶皱。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把自己的恐惧和确定都嵌进对方的衣服里。
“她不是阿梨!”这句话喊出来时,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却又被极致的惊骇撕扯得变了调。
“望轻,她是假的!是傀儡变的!”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小草仰着头,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蒙着一层水光,却死死盯着对面那个“阿梨”。
她记得阿梨的银镯子总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记得她笑起来时眼角会有个小小的窝,记得她每次跑快了,辫子上的粉花会像蝴蝶一样跳。
可眼前这个呢?
她的脖子被锁链磨出了红痕,手腕上的青纹像蛇一样盘着,连走路都直挺挺的,哪里有半分小粉姐姐的活气?
镇上的说书先生讲过傀儡戏,说那些木头人会被线牵着动,眼睛里没有魂儿,就像现在的“阿梨”一样。
“她没有影子……”小草忽然又冒出一句,声音更低了,却带着哭腔的肯定。
她刚才躲在望轻身后时,特意看了看地面。
通道里的幽光虽然暗,可每个人脚下都该有淡淡的影子,可“阿梨”的脚边,只有一片模糊的虚影,像被水打湿的墨痕,根本立不住。
小手攥得更紧了,布料几乎要被她捏出水来。
小草把脸埋在望轻的背上,声音闷闷的,却字字清晰:“她是假的……真的阿梨,不会这样的。”
阿凌一直抿着唇没作声,小脸绷得紧紧的,直到小草的话落定,她才猛地跟着用力点头,脑袋上的小揪揪都随着动作晃了晃。
孩童天生对周遭的异常气息有着敏锐的直觉,眼前这个“阿梨”身上那股冰冷僵硬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得她心里发慌,让她下意识地往望轻和小草身后又缩了缩。
“是、是真的!”她的声音还有些发怯,带着没散尽的颤音,却努力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楚。
“她走路不晃的!”
阿凌仰着小脸,眼睛瞪得溜圆,目光飞快地扫过对面“阿梨”直挺挺的腿。
她记得清楚极了,一个月前在后山摘野枣时,阿梨不小心踩空崴了脚,当时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之后好几天走路,右脚落地时都会轻轻往外侧撇一下,带着点不自然的瘸拐,每次走快了还会偷偷揉一揉脚踝。
可眼前这个呢?
她迈着僵硬的步子扑过来,两条腿像两根直愣愣的木棍,落地时重得能听见脚步声在通道里撞出回音,脚踝处连一丝弯曲的弧度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瘸拐了。
“阿梨说过,她的脚要养好久才能好……”阿凌的声音低了些,带着孩童特有的执拗,小手也紧紧抓住了望轻的另一只衣角。
和小草一左一右攥着,像是抓住了唯一的依靠。
“她不会这样走路的……这不是她。”
话虽短,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望轻的心湖,荡开更清晰的涟漪。
孩子们记得的细节,恰恰是被操控的傀儡最容易忽略的地方。
那些属于活生生的人的、带着瑕疵的小习惯,此刻都成了戳破伪装的利刃。
阿凌的话像一颗淬了冰的石子,“咚”地砸进凝滞的空气里。
通道中瞬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众人皆是心头一震,望向那“阿梨”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洛离握着长剑的手微微一紧,剑锋下意识地往旁侧偏了半寸,目光如炬,牢牢锁在对方的下半身。
方才注意力全被那张酷似阿梨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吸引,此刻经孩子一提,才陡然发觉异样。
那“阿梨”正一步步逼近,脚步落在凹凸不平的石地上,竟稳得异乎寻常,每一步都踩得又沉又直,连裙摆摆动的弧度都带着种机械的规整。
尤其显眼的是她的脚踝。
洛离的视线扫过那里,清晰地看到布料下隐约凸起的骨骼线条,关节处僵硬得像生了锈的合页,连落地时最细微的缓冲都没有,更别说阿凌提过的、因崴脚而自然向外撇的弧度。
之前阿梨受伤时,他曾见过那她走路时,每一步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右脚落地时总会轻轻一顿,脚踝处会有极轻微的颤抖,那是皮肉与骨骼相磨的自然反应。
可眼前这个“阿梨”,脚踝像是被铁水浇铸过一般,从大腿到脚掌绷成一条直线,连迈步时的角度都精准得刻板。
洛离甚至能从她裙摆飘动的缝隙里,瞥见青黑色的纹路顺着脚踝往上蔓延,在关节处拧成一个狰狞的结,与那过分稳当的步伐形成一种诡异的呼应。
“果然……”洛离喉间低低溢出两个字,剑锋上的寒光映着他骤然沉凝的眼神。
孩子们记挂的那些细碎习惯,此刻都成了最确凿的证据。
傀儡可以模仿容貌,却学不会活人的伤痛与习性,更装不出那份藏在瑕疵里的生动。
通道里的寒意仿佛更重了,那“阿梨”仍在逼近,僵硬的脚步敲在石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看来这地宫不仅能返童,还能勾出人心底的牵挂来做幌子。”
希长则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在幽深的通道里沉沉滚过,压下了石地上“笃笃”的脚步声。
他望着那个步步紧逼的“阿梨”,眉头拧成一道深痕,眼底翻涌着了然与冷厉。
那些矮小的人影、返童的假象,再到眼前这副酷似阿梨的傀儡,分明是有人在利用地宫的诡谲,专门挑着人心最软的地方下手。
孩子们牵挂着玩伴,这念想便成了被操控的利刃,用最熟悉的模样,行最阴毒的算计。
说话间,他袍袖微晃,指尖已在袖中摸出几张黄符。
符纸边缘泛着陈旧的暗黄,上面用朱砂画着繁复的纹路,在幽光下隐隐透出一点血色般的红。
指尖捏住符纸的力道不轻,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显露出他此刻紧绷的神经。
“阿野,左翼!”
四个字短促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话音未落,他已侧身半步,将望轻和孩子们护在身后,捏着符纸的手微微抬起,掌心的符纸在湿冷的空气中微微颤动,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出手。
通道左侧的阴影里应声传来一声低应,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然滑出,手中短刃泛着幽光,显然是收到了戒备左翼的指令。
谁也说不准,这地宫里除了眼前这具傀儡,还藏着多少用“牵挂”做幌子的诡物。
“知道!”
阿野的回应像淬了火的铁珠,刚在通道里撞出回音,他已反手从背上箭囊抽出一支铁簇箭,弓弦“嗡”地绷紧。
下一秒,利箭带着破空的锐啸“咻”地射出,精准地掠过“阿梨”身侧,直刺她身后那片晃动的阴影。
“噗嗤——”
一声沉闷的钝响炸开,箭头毫不费力地穿透了某具傀儡的胸腔。
不同于寻常皮肉被刺穿的质感,那声音里带着种类似朽木碎裂的滞涩,混着些微粘稠的液体滴落声。
而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随着这声闷响,一道细碎的、孩童般的呜咽从阴影里飘了出来,咿咿呀呀的,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哭,却又透着股非人的僵硬。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被射中的那具傀儡正缓缓倒下,原本模糊不清的脸在幽光中扭曲、变幻,腐肉般的表层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逐渐清晰的轮廓。
那竟是村里王木匠的模样,额角还有块他常年刨木头蹭出的疤。
紧接着,周围几具傀儡也像被触发了机关,脸上的皮肉簌簌掉着,慢慢幻化成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有总给孩子们塞糖的李婆婆,有扛着锄头下地的张大叔,甚至还有半年前染了急病去世的二柱子……
这些曾朝夕相见的村民面容,此刻却带着和“阿梨”如出一辙的空洞,眼睛里蒙着层灰翳,嘴角挂着诡异的、孩童般的呜咽。
望轻的手猛地收紧,攥得两个孩子的肩膀微微发颤。
原来这些傀儡不仅勾着他们对阿梨的牵挂,竟还在悄无声息地化作他们记忆里的人,用最熟悉的面孔,织成一张让人防不胜防的网。
阿野已又搭上一支箭,弓弦再次绷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些呜咽声越来越密,像无数根细针,扎向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可他眼底只有冷厉。
这些顶着熟人面孔的东西,早已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地宫用来瓦解他们心志的凶器。
“小草,闭眼!”望轻的声音带着急意,见那些村民模样的傀儡在眼前幻现,忙伸手去捂小草的眼睛。
掌心刚触到孩子温热的脸颊,就被她猛地挣开,小胳膊肘在情急下甚至顶了望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