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野猛地侧身,右手紧握的长弓已如满月,尾指微勾着弓弦,一支羽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箭镞精准地锁定了下方茂密的灌木丛。
他喉间溢出一声低喝,声音里带着未散的警惕:“谁在那里?”
风穿过林叶的沙沙声陡然间像是被掐断了半截,周遭的虫鸣也歇了一瞬。
他屏息凝神,耳廓微动,捕捉着下方可能存在的任何声响——或许是衣料摩擦枝叶的窸窣,或许是刻意压抑的呼吸,又或是脚步踩碎枯枝的轻响。
方才眼角余光瞥见的那抹晃动太过刻意,绝非林间鸟兽的动静,倒像是有人躲在那里,被他骤然回身的动作惊得没了声息。
阿野的手臂稳稳地定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那片比周围更显浓密的灌木丛。
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只等着那藏在暗处的人给出回应,或是露出哪怕一丝破绽。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将周遭的一切都晕染得模糊不清,阿野的喝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唯有那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像受伤小兽的哀鸣,带着刺骨的寒意,一点点从石阶深处漫过来,越来越清晰,缠得人耳膜发紧。
其间还夹杂着“哐当——哐当——”的声响,是粗重的铁链被拖拽着,一下下撞击在潮湿的石壁上,回声在空旷的甬道里荡开,带着沉闷的震颤,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火把被风卷得剧烈摇曳,橙红色的火光忽明忽暗,将两侧石壁上的阴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更添了几分诡异。
就在这忽明忽灭的光线下,石阶尽头的黑暗里,一道身影缓缓地、一寸寸地浮了出来。
那人头发像一团枯槁的乱草,纠结着垂落下来,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能从发丝的缝隙里隐约看到一点苍白的下颌。
身上的衣衫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破烂得像被撕碎的蛛网,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渍,衣料磨得发亮,露出的胳膊和小腿上,隐约可见青紫的伤痕。
她走得极慢,每挪动一步,脚踝和手腕上的铁链便跟着拖在地上,发出更响的“哐当”声,与那压抑的呜咽混在一起,听得人心头发紧。
火光掠过她褴褛的衣角时,阿野的瞳孔猛地一缩——尽管形容枯槁,那身形、那隐约露出的眉眼轮廓,分明就是他们寻了许久的阿梨。
她似乎已经没了力气,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身子微微摇晃着,铁链的重量几乎要将她拽倒。
呜咽声从她喉咙深处滚出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带着无尽绝望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听得人眼眶发酸。
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终于照亮了她抬起来的一瞬——那双曾经清亮如溪水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和恐惧,像受惊过度的幼鹿,茫然地望着前方。
“阿梨!”
小草的声音像被猛地攥住又骤然松开的弦,带着猝不及防的颤抖,一下划破了甬道里死寂的空气。
她本是紧紧攥着衣角站在望轻身后,火把的光在她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方才还强压着的紧张,在看清那道披头散发的身影时瞬间崩裂。
喊出名字的那一刻,她的声音里裹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尾音被泪水泡得发颤,几乎要变了调。
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跄了半步,手里的火把晃得更厉害,火星子簌簌往下掉,落在脚边的石阶上。
视线早已被涌上来的热意模糊,她死死盯着那道身影,明明是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却看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又酸又疼。
“真的是你……阿梨……”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低了下去,却更显得破碎,像是怕太大声会惊散眼前这脆弱的影像。
又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委屈和心疼一股脑地涌上来,让她几乎要站不住脚。
可下一秒,火把噼啪爆响的火星仿佛都凝固在半空,众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
阿梨那双曾映着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像是蒙尘的琉璃,再无半分神采。
她脖颈处的皮肉被一道粗重的玄铁锁链勒得青紫,锁链的另一端隐在黑暗里,正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让她脚尖擦过石阶,发出细碎的刮擦声,一步一步机械地向前挪动。
那姿态哪里还有半分人的灵动,分明就是个被线操控的木偶,连挣扎的弧度都透着诡异的僵硬。
而就在她身后,火光勉强能照到的石阶拐角处,阴影里忽然传来一阵更密集的“哐当”声。
十几个身影如同破土的鬼魅,正一前一后地从黑暗中浮现——同样披散着凌乱的头发,同样衣衫褴褛,同样眼神空洞得像是被挖去了魂魄。
他们的动作迟缓却执着,脚踝手腕上的锁链互相碰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汇成一股令人牙酸的洪流。
小草看清那些人影的瞬间,倒抽一口冷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分明就是之前在密道里追得他们慌不择路、四散奔逃的傀儡!
有的断了半条胳膊,伤口处凝结着黑褐色的血痂。
有的半边脸塌陷下去,露出森白的骨茬。
可他们全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凭着一股蛮力,踩着前面人的脚印,缓缓逼近。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些傀儡的目光,竟不约而同地越过阿梨,死死锁定了火光下的众人,空洞的眼底隐隐翻涌着非人的凶戾。
铁链拖地的声响越来越密,像催命的鼓点,敲得人心头发紧,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洛离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骤然划破甬道里凝滞的空气,每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撞在石壁上又弹回来,格外清晰。
他站在火光边缘,半边脸隐在阴影里,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石阶上那道摇晃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指节泛白。
“她被控制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却比任何惊怒都更让人心头一沉。
目光扫过阿梨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掠过她手腕脚踝上深嵌皮肉的铁链,最后落在她微微抽搐的指尖上。
那不是痛苦或恐惧的反应,更像是提线木偶被牵动时的僵硬动作。
“小心,”他侧过脸,火光在他眼底投下一片冷冽的光。
“这些傀儡比外面的更厉害。”话音未落,他已反手抽出腰间的软剑,剑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
“外面的只是空有蛮力,而她……”他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阿梨身上,此刻那道身影已经停止了呜咽,正缓缓抬起头,发丝间露出的眼睛里。
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情绪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人的、冰冷的空洞,“被种了更深的咒,保留着生前的习性,甚至……记忆。”
最后几个字出口时,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果然,石阶上的阿梨像是听到了什么,原本僵直的动作忽然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像是在努力模仿着哭泣,可那双眼睛里,却已经燃起了属于傀儡的、嗜血的红光。
阿梨的嘴唇像是生了锈的合页,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弧度机械地开合着,喉咙深处挤出的不是人声。
而是类似野兽被激怒时的低沉嘶鸣,沙哑得像是砂砾在摩擦生锈的铁器。
那声音里没有半分属于她自己的情绪,只有纯粹的、被驱使的暴戾。
下一刻,她猛地弓起身子,脖颈上的粗链被这股蛮力扯得绷直,发出“铮”的一声锐响。
原本迟缓挪动的身体骤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像离弦之箭般朝众人扑来,褴褛的衣袍在风里扫出凌乱的弧度,空洞的眼睛里翻涌着猩红的凶光。
“小心!”阿野低吼一声,长弓横挡在身前,箭羽仍蓄势待发。
火把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带得剧烈摇晃,橙红的光焰在石壁上来回窜动,将五人紧绷如弦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映在布满裂痕的古老壁画上。
那些壁画上,是千年前身着祭服的跪拜者,姿态虔诚又绝望。
此刻,现实中的身影与壁画上的人影重叠交错,光影流转间,竟分不清谁是画中人,谁是局中人。
铁链撞击的哐当声、傀儡嘶哑的嘶吼声、众人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仿佛一场跨越了千年的困局,在火光明明灭灭的瞬间,才真正拉开了序幕。
石阶下的阴风像是带着钩子,卷着锁链撞击石壁的“哐当”声猛往上扑,吹得火折子的光剧烈摇晃,明明灭灭间,将阿梨那张脸照得半明半暗
亮处是她空洞翻红的眼白,暗处是发丝间隐现的青黑伤痕,越发显得诡异可怖。
望轻下意识将小草往怀里紧了紧,手臂刚箍住她的肩,就觉怀里的人猛地一沉。
小草只觉得膝盖突然发软,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踉跄着往下跌,若非望轻扶得快,几乎要跪倒在地。
她懵然低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心脏猛地一缩——方才及膝的裙摆竟长长地垂到了脚踝,布料在阴风里轻轻晃荡,原本抬手就能够到望轻腰侧的手臂。
此刻伸直了也只堪堪落在他大腿处,指尖离腰带还差着老大一截。
“这是……”小草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孩童般的尖细,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到的皮肤光滑得不像话,连平日里熬夜留下的淡淡细纹都消失了。
身旁的阿凌也突然“呀”地低呼一声,她原本扶着石壁的手猛地往下滑了半寸,指节短了一截不说,袖口更是空荡荡地晃着,露出的小臂细瘦伶仃,分明是七八岁孩子的模样。
她慌忙抬另一只手去够,却发现两只胳膊都短了一大截,连带着身形都矮了半截,原本能平视望轻肩头的视线,此刻只能到他腰腹。
火折子的光恰好晃过两人的脸,映出她们骤然变得圆润稚嫩的轮廓。
小草眼角的弧度柔和了许多,脸颊泛着孩童特有的粉白。
阿凌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巴尖尖的,带着未脱的稚气。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恐。
不过转瞬之间,她们竟毫无征兆地变回了孩童的模样,连带着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大半,方才还能勉强握紧的匕首,此刻握在手里竟显得沉甸甸的,几乎要坠下去。
阴风还在卷着锁链声往上涌,阿梨扑来的身影越来越近,而她们两个,竟在这最要命的关头,成了需要被护在身后的孩子。
“望轻……我、我变矮了!”
小草的声音像是被水泡过的棉花,软乎乎的带着孩童特有的糯意,尾音却被强憋的哭腔扯得发颤。
她慌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下意识地伸手去拽望轻的衣角,指尖攥住的布料粗糙又温热,可那力道却比刚才弱了不止一半,连带着拽动的幅度都小得可怜。
抬头时,她看见望轻的下巴在火光里微微抬起,平日里平视就能对上的目光,此刻却要使劲仰着脖子才能看清。
这一下更让她慌了神,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眼看就要掉下来:“望轻你看……我够不着你的手了……”
旁边的阿凌也彻底乱了方寸。
她记得石壁上有块凸起的刻痕,刚才还能轻松够到借力,此刻却怎么踮脚、怎么伸直胳膊,指尖都只能在半空徒劳地划拉。
原本合身的衣袖空荡荡地罩着细瘦的胳膊,晃悠间露出的小臂白生生的,连点力气都使不上。
急得她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孩子气的圆脸颊往下滑,声音也变了调,带着点没底气的慌张:“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又试了一次,脚尖踮得发酸,指尖离那块刻痕还差着一大截,仿佛那短短几寸的距离,突然变成了跨不过去的鸿沟。
火折子的光在两人脸上晃过,映出她们骤然缩小的身形。
小草攥着衣角的手变得小巧玲珑,指节圆圆的像颗颗白玉豆。
阿凌踮脚时露出的脚踝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两人站在那里,一个急得要哭,一个急得冒汗,孩童的惊慌失措写在脸上,与周围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却更让人心里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