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玉并未答应去见金光门驿站,只是答应程咬金,让押送的军队在路上照拂一二。
他太清楚世家大族的秉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明面上的乞怜示弱,往往伴随着暗地里的蛰伏反扑。
果然。
数日后。
就在崔、卢两家族人被押解离开长安,踏上西行流放之路的同时,有几封用密语写就的书信被传送出来。
它们通过隐秘的渠道,分别送往李恪、李泰、李愔等皇子,以及一些与崔、卢两家关系盘根错节的关陇贵族府中。
魏叔玉站在公主府的书房内,听着巽七的汇报,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驸马爷,是否要截那些信件?”巽七低声请示。
“不必。”
魏叔玉把玩着怀中温润的胡姬,眼神格外深邃。
“让他们送出去。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还有哪些人贼心不死。
传令下去,对流放队伍要适当关照。西域、安西、里海、北庭缺少汉人,可不能让他们折损在路上。”
“属下明白。”巽七悄然退下。
长乐端着碗羹汤走进来,“夫君,可是又有烦心事?”
魏叔玉接过汤碗,拍拍胡姬的无脑,示意她赶紧离开。
“无妨,一些宵小之辈,还不值得烦心。小兕子与婉婉吵着放纸鸢,明天一同去长安学堂踏青吧。”
……
另一边。
崔、卢恒两家被流放的上万族人,在官兵的押送下,依依不舍离开繁华的长安。
得到指令的左武卫士卒,并未苛待崔卢两族人,甚至连镣铐都未带。
即便他们想逃跑,左武卫们也会睁一眼闭一眼。他们流放至里海、北庭的话,还是有身份的唐人。
倘若逃跑的话,那就成为流民。被官府抓到后,等待他们的就是无尽的徭役。
离城越远,心中的怨恨与绝望便多一分。
他们曾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如今却沦为阶下囚,一切都被归咎于魏叔玉。
然而他们的厄运,似乎并未因离开长安而结束。
虽然有魏叔玉“不必刻意刁难”的吩咐,但一路上脸色冰冷、公事公办,绝无半点通融。
餐风露宿是常态,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哪里受过这种罪。
尤其是一天要步行八十里,简直要他们的老命。
“虎落平阳被犬欺!”卢恒的语气格外怨恨。
崔敦相对沉静些,不过他眼中的阴鸷丝毫不减:
“忍一时之气。只要到了西域,找到故旧未必没有转机。我崔家在安西都护府内,也并非没有门路。”
怀揣着微弱的希望,崔卢两家人艰难西行。
数月后,队伍终于抵达陇右,进入河西走廊。
官道宽阔平整,车马络绎不绝。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售卖的驮马便宜得令人咋舌。
“喂…你们两位过来。”
崔敦与卢恒赶紧小跑着,来到程处亮跟前。
“程将军,您找我们?”
程处亮语气平淡的应了声,“舅舅,西行北庭万里之遥,靠步力猴年马月能到。”
“那程将军的意思?”
“买些驮马吧,让妇孺老人骑乘。”
崔敦与卢恒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这…这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赶紧去买吧,给你一天的时间。”
之前两家被抄,魏叔玉虽说给他们留些家财,但他们并没有买马。
主要是落井下石的人太多,马儿的价格贵得吓人!
有驮马的帮助,他们前进的速度要快不少。
沿途所见到的军镇、驿站,守军精神饱满、装备精良。
尤其身上穿戴的保暖皮袄、皮裤,样式统一,与印象中大唐边军衣衫褴褛的模样,大相径庭。
一日。
队伍在凉州附近的驿站歇脚,恰逢一支从西域返回的商队,也在此处休整。
商队规模庞大,骆驼、马匹满载着香料、玉石等西域奇珍,护卫们个个剽悍。
崔敦忍不住与商队中的老管事搭话:
“老丈,如今这西域商路,竟如此太平繁荣?”
老管事捋须笑道:
“客官是初来乍到吧?如今可不比往年啦!
自打安西、里海、北庭三大都护府稳如泰山,朝廷又推行了‘护商令’,咱们行商的腰杆子都硬了不少。
沿途匪患清剿得一干二净,倘若有马贼与盗匪,唐军就会拿西域小国开刀。”
“护商令?”卢恒也凑过来。
“是啊,就是魏驸马向陛下进言的。”
老管事提到魏叔玉,脸上自然流露出敬佩之色。
“说什么商税乃国库重要来源,保护商贾就是保护大唐的钱袋子。
如今西域诸国,哪个敢轻易劫掠大唐商队?
那就是在打安西都护府的脸,在打咱们陛下的脸!”
崔、卢二人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魏叔玉!
又是魏叔玉!
他的影响力,竟然辐射到万里之外的西域商路?
“而且啊…”
老管事谈兴颇浓,压低声音道:
“你们看见官兵身上的装备没?听说都是长安那边用‘流水线’的新法子赶制出来的,又快又好!
要不是有源源不断的军备支撑,哪能让大唐将士在苦寒之地受这种罪。”
“流水线……”崔敦喃喃重复着。
继续西行,穿过玉门关,真正进入西域地界。
眼前的景象更让他们瞠目结舌。高昌故地被彻底唐化,城池、屯田、驿站,处处可见大唐的印记。
路上遇到的唐军巡逻队,他们竟然配备双马,机动性极强。遇到崔卢两家的流放队伍,只是冷漠地验看文书,纪律严明得令人心惊。
而在一处名为西洲的城池,他们亲眼看到场小规模的军事演习。
唐军士卒在沙地上纵横驰骋,弓马娴熟、配合默契。
他们所使用的制式弓弩,射程和威力远超他们的认知。
演习结束后,士卒们回到营房,很快就有炊烟升起,空气中弥漫着肉食的香味。
程处亮语气里带着自豪:
“瞧见没?这就是咱们大唐的健儿!
朝廷提供的充足军备和后勤,兄弟们才能在西域之地吃得饱、穿得暖、练得勤!
什么大食、吐蕃敢来犯边,那就是找死!”
卢恒语气里满是酸溜溜的:“不过是倚仗器械之利……”
“放屁!”
程处亮虎眼一瞪,“器械再好,也得有人会用!”
当他们历经艰辛,终于抵达安西都护府治所碎叶镇时,内心的震撼达到顶点。
碎叶城远比他们想象中宏伟,城墙居然有五丈高,而且都是是巨石垒砌而成。
城内街道纵横、商铺林立,汉人、胡人摩肩接踵。都护府衙署气派非凡,往来官吏、将士行色匆匆,却秩序井然。
更令他们感到瞠目结舌,碎叶城内居然有学堂。而且规模相当庞大,里面有一半都是西域胡杂的孩童。
他们用流利的唐话,随着夫子朗诵课文。他们眼中流露出对大唐的向往,就像游子对母亲的孺慕之情。
恰在此时,一队骑兵簇拥着几名文官从他们身边经过。
“…魏驸马真是天纵奇才,新式的畜力翻车和坎儿井法若能推广,我安西屯田的产出至少能增加三成!”
“陛下圣明啊,大力支持,实乃我大唐之福啊!”
崔敦和卢恒看着眼前充满活力、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西域雄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们一直以为,魏叔玉不过是靠着谄媚君上、玩弄一些机巧手段得宠的幸臣。
他们以为家族的败落,是因为政治斗争的失利,是因为魏叔玉的构陷。
直到此刻,亲眼见到被打上魏叔玉烙印的西域诸地,他们才幡然醒悟。
他们不是和一个普通的政敌斗争。
他们是在与改变一个时代、提升整个帝国力量的“妖孽”为敌!
家族的所谓底蕴、人脉、经学传承,在魏叔玉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可笑可怜!
一股前所未有的悔恨,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们的心脏。
如果…如果当初家族选择与魏叔玉合作,而不是对抗……
如果他们也能够参与到波澜壮阔的时代变革中,分享这份荣耀与利益……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崔敦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天栽倒,眼中满是绝望和无尽的懊悔。
卢恒也是面如死灰,瘫坐在地。望着东方长安的方向,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