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能下床行走的那一日,圣旨也相继颁下,元宝亲自去宣旨,又安排官差张榜公示于京城各处的告示墙上。
长街之上,立刻围拢了不少好奇的百姓。一个穿着体面的书生挤在前面,抑扬顿挫地念着告示上的内容:
“查鹤喙楼主犯莫星河等人已经伏法,鹤喙楼其余逆党,业已悉数剿灭……从犯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书生继续念道:“……原绣衣直使指挥使颜如玉,实乃圣人与太后秘遣潜入鹤喙楼之暗桩,忍辱负重,功勋卓着……然,其亦有渎职之过,致使消息传递延误,多位朝廷命官不幸罹难……功过相抵,褫夺官职,充军西北戍边……”
“暗桩?”有人惊呼,“颜大人竟是暗桩!”
“充军西北?那地方苦寒,跟送死也差不多了……”
“嘘!小声点!朝廷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书生又念了后续的封赏:“知树等人,护驾有功,悉数回归绣衣直使任职……夏景程升任医正……李小川升任熟药所掌事……万太医赐‘圣手金牌’……”
念完了,人群却并未散去,反而有人高声问道:“咦——等等!那桑家那个女大夫呢?不是说这次她功劳最大吗?怎么没听见她的名字?”
“对啊!桑大夫呢?她救了大将军,又救了太后,医术那么高明,怎么赏赐里没她?”
路边的茶肆里,武安侯家的小姐唐雪瑶正凭窗而坐,心不在焉地品着茶。一旁的下人早已将告示内容低声禀报了她。
听到颜如玉竟被充军西北,她怅然若失地望向窗外,手中丝帕绞得紧紧的,喃喃道:“可惜了,那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
屏风外,隔壁茶桌正好也有人议论到颜如玉,声音不大不小地传来:“……听说太后为了保他性命,都气得病倒了,好歹从圣人刀下救回一条命。当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可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充军西北,九死一生,跟判了死也差不多……”
唐雪瑶闻言,更是幽幽叹了口气,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侧头问下人:“告示上,确实没提那个桑落?”
下人恭敬回道:“回小姐,确实只字未提。”
唐雪瑶嘴角不由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心中快意了几分。
果然。
阉官之女,下九流,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听说她之前负气辞官,与太医令吴奇峰闹得很僵。
吴奇峰是谁?那可是三朝的老臣,得罪了他,即便立下泼天功劳,太后总不能为了复用她而下了吴奇峰的面子。
看吧,不但不能启用,甚至连一丝封赏都捞不着。
她正暗自得意,却见长街那头又传来一阵骚动,几名官差拿着新的告示和浆糊桶走了过来,将方才那张告示旁又贴上了一张崭新的。
人群立刻又围拢过去。
“又有新告示了!”
“快念快念!写的什么?”
那书生再次被推到前面,高声朗读起来:
“太后懿旨,陛下圣谕:民女桑落,医术通神,仁心济世,于国有救驾定乱之大功……特擢升桑落为太医令,总管太医局事……”
“太医令?女子做太医令?”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书生顿了顿,继续念道,声音也因激动而拔高:“……太医局内,增设各级女官,择优而任……开设太医学院,由桑落出任掌院,传道授业,广招天下有志医学之士,无论男女,一经考核,皆可入学!”
告示念完,整个街面出现了一刹那的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议论声!
“太医令!女子做太医令!”
“还能招女子学医?这、这可是千古奇闻!”
“这……这是要开宗立派啊!”
“太好了!我家闺女以后也能学医了!”
茶肆里,唐雪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在桌上,温热的茶水溅湿了她华丽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
她方才的得意和轻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击得粉碎,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扇了一巴掌。
看着窗外那些山呼海呼的百姓、那些为女子能学医而兴奋雀跃的平民百姓,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险些站立不稳。
这哪里是封赏?这是开天辟地!
这是给予了无上的尊荣!
还改变了千万女子命运!
桑落究竟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有人替她问了。
桑落正在丹溪堂前帮忙搬砖,钟离珏听了消息,兴冲冲地抱着一个包袱跑来找她:
“你怎么做到的?吴奇峰可是当了三朝的太医令,救过始帝的命!太后竟然把他换下了!”
桑落坐在焦枯的石榴树下,说道:“医学,必须要不断前进,不是谁能背几张稀奇的古方,谁就能行医。更不是谁功劳大,谁就能执掌太医局。今日我做太医令和掌院,明日有医术胜我之人,自然我就要退位让贤。”
钟离珏觉得好有道理,挨着桑落坐下来,手里捏着一根枯枝,随手在地上写写画画。
桑落想了想,问道:“你十二姐如何?”
“你不知道?她死了——”
“死了?”
桑落仔细一想,钟离政死的那一天,十二姑娘亲自将莫星河引入府,丢了矿山,加上未出阁就与人有了苟且,这在国公府肯定是不能容忍的事。
钟离珏却暗示性地捏捏她的手,偏头看看四周,确定没人,才悄声说道:“十二姐应该是有了身孕,被二夫人发现了,逼着她死,我祖父祖母觉得二房刚死了人,一尸两命终究不好,就说先送庄子上养着再说。”
孩子的父亲是莫星河,镇国公应该是猜到了。
当时莫星河还未出事,镇国公定然也想多留一条路,以防生变。
桑落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钟离珏继续说道:“谁知前些日子,庄子上的人来回话,说十二姐不见了。”
桑落一愣,看向钟离珏。
钟离珏微微一点头,暗示她就是那两个字——
私奔。
这对于国公府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何时的事?”
钟离珏想了想:“就是好多兵围大将军府的那一日。”
那不就是莫星河被抓的日子。
莫星河带着昭懿公主离开大将军府,眼看着就要出城了,昭懿公主非要回宫。
莫星河就遣了几个心腹离开。
看样子就是那时候将十二姑娘带走的。
男人,对女人未必在意,但对自己的血脉还是在意的。尤其是他自认“金贵”的血脉,更是要拼死命护着。
也不知去了何处。
“我祖母祖父悄悄发了丧,对外只说十二姐孝顺,思念二伯得了急症,匆匆去了。”
桑落有些唏嘘。
钟离珏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焦土:“桑大夫,其实我是来辞行的。”
桑落望了一眼她身边的包袱:“你要去哪里?”
钟离珏垂着脑袋,用鞋尖剐蹭着地上随手写的字,语气侍奉怅然:“十二姐一走,二房守孝三年,他们不能谈婚论嫁,就轮到我了。”
桑落张了张嘴,想替她出出主意,可她深知这种高门大院的婚姻,从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钟离珏抬起头来看她,眼睛红红的:“太医局有女医,太医学院能收女学生,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真想跟着你学医啊......”
说着说着,一滴眼泪掉下来。
桑落抓起袖子替她擦擦眼泪:“日子还长,总有机会。你离开京城,准备去哪里?”
钟离珏突然叉着腰,仰天“啊”了一声,好似满心壮志:“我要带着我那些书,去天涯海角看一看。从南走到北,从西走到东。”
“那你娘呢?”
“我娘说只要我按时送信回来,知道我活得好好的,她就放心了。我就跟她说,已经拜托了你时常去替她瞧病,我的信会送到你这里,”说着,她从包袱里取出厚厚的一摞信,塞到桑落手中,“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按时送回来......我娘,就拜托桑大夫了。”
“你娘的病,我会亲自看,你可以放心。”桑落收下了信,丹溪堂烧毁,她手边没有现成的药,只得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常备的药瓶,又找来几张纸,写下几个出远门常用的药方,塞进钟离珏的包袱里,“这些有备无患。无论到哪里,都让人报个平安。”
钟离珏张开双臂,将桑落用力抱了一下,在她耳边说了一声谢谢,就挎着包袱大踏步地离开了。
次日。
是桑林生和桑子楠流放的日子。
桑陆生和桑落备了好些银子和吃食去送行。
远远地就看见一队衙役押着披枷带锁的桑林生和桑子楠缓缓走来。
父子二人形容憔悴,步履蹒跚。桑陆生见状,眼圈立刻红了,快步迎上去,将准备好的银钱塞到领头的衙役手中,恳切道:“差大哥,行个方便,容我们说几句话。”
衙役推开了银子,说是赵大人发过话,要多多照顾一下桑家人,他看看天,又道:“就是要快些,否则赶不上天黑了住店。”
桑陆生连声感谢,将包裹塞进兄长桑林生怀里,声音哽咽:“大哥……子楠……这里面有些吃的和银两,路上打点……此去路远,你们……多多保重!等到了地方,想法子送信回来。”
桑林生老泪纵横,连连用力点头:“二弟……是我对不起你们,幸好你们未被牵连,尤其是桑丫头,能有今日当真是圣人和太后圣明......”
“圣人和太后一定也知道,我们是被莫星河利用的。”桑子楠说得很是忿然:“莫星河当真该死!”
桑落冷冷地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堂兄,莫星河让你在药中加量时,你当真毫无察觉?毫无疑虑吗?那你来丹溪堂时,要走的那一瓶药,又给了谁?”
有些话,非要她挑明吗?
若不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太后怎会放他们父子一马?
“我......”桑子楠身体一颤,瑟缩着退了一步又一步,头垂得更低。
桑陆生拉了拉桑落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今日一别,或是永诀,何必再添不快?
就在这时,柯老四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先是对衙役拱拱手,然后凑到桑林生面前,压低声音,神情严肃地问:“桑老哥,临走前,我有一事憋在心里许久,非得问个明白不可!”
桑林生茫然地看着他。
柯老四问道:“你们桑家那首‘升喜盒’的歌,调子怎会和晏家军的歌那般相似?你们桑家祖上,莫非与晏家有什么渊源?”
桑林生闻言,愣了一下:“渊源谈不上。我家祖上是守尸人,晏家军每次有将士阵亡,我祖父和父亲就会去替他们敛尸。后来,祖父去世,父亲为了养活一家老小,没法子,才入了阉官的行当。那歌,兴许就是那时候听多了,不知不觉就记下了,后来觉得调子顺口,就改了词……”
他叹了口气,看向桑陆生:“这事,你恐怕都不知道。也没什么可说的,反正都是下九流的行当……”
刀儿匠挣得比守尸人多一些。
毕竟内官们的“根”在这里。
柯老四听罢,怔愣着感慨道:“缘分,当真是缘分啊!”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遇,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别离。
衙役抬头看了看日头,催促道:“时辰不早了,该上路了!”
桑陆生与桑林生兄弟二人再次抱头痛哭,互道珍重。
桑子楠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桑落。阳光落在她素净的脸上,依旧是他记忆中清冷的模样。
目光滑过她乌黑的发髻,那里簪着一枚简单的木珠簪子,珠子上刻着一个“颜”字。
他的心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和疼痛。他曾省吃俭用,买了一支觉得配得上她的银步摇,却连送出去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亲眼看到她戴上了。
衙役已经开始推搡着他们前行。
桑子楠踉跄了几步,回过头,双眼通红:“小落!颜如玉他也要充军了!西北苦寒,生死难料!你怎么办?难道你要等他一辈子吗?”
桑落闻言,却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明朗而洒脱,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问题。
“等他一辈子?”她重复了一遍,语气轻快,带着几分戏谑,“谁说的?谁规定我要等他一辈子?”
她朝前走了两步,看着桑子楠错愕的神情,清晰地说道:“我是那种会苦哈哈守着寒窑等男人的蠢女人吗?”
桑子楠愣住了,桑陆生和柯老四也都愣住了。
“他有他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事要做。”桑落指向城门之内的那一方天地,“太医局一堆事等着我接手,太医学院的教程还得我亲自拟定,天下有多少女子等着这条学医的路……我忙得很。”
她的目光坦荡而坚定,没有丝毫伪饰或勉强:“至于他?若他能从西北活着回来,若他那时还想来找我,而我恰好也还看得上他,那或许……还能再续前缘。”
“若他回不来,或者变了心,那便就此别过,各自安好。”桑落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这世间快乐有趣的事,如此之多,难道我非得挑个男人,生娃织布过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