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颜如玉”三个字,桑落似乎更不愿意治了,提起药箱就要走:“不是有太医令吗?找他看吧。”
叶姑姑立刻上前来拦:“吴奇峰若有用,太后的病岂会拖到今日这个地步?桑大夫好歹要念一念恩情。”
小圣人闻言,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刻转向桑落,哭得稀里哗啦:“长姐,母亲最信任你了。”
“圣人,我只是个大夫。”桑落面露难色,眉头紧锁,依旧不肯答应:“非是我不愿救。此法……实非常规,需剖开腹腔,直探病灶,方能有一线生机。”
“剖、剖开肚子?”小圣人吓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眼中满是惊惧。这听起来简直如同酷刑!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太后忽然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就用桑落说的法子……”
桑落却摇头,一字一字地说:“我不做。这种风险大的手术,做不好,我会丢命,做好了,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太后再次咳嗽起来,牵肠扯肚的咳嗽,听起来吓人得很。
小圣人听不懂“手术”是什么意思,只听懂了“好处”二字,扶着太后忍不住说道:“长姐,只要你治好母亲,颜如玉就可活。”
桑落要离开的步子一顿,与太后目光悄悄相碰,又飞快弹开。
见她似有动摇,小圣人继续说道:“朕就说他是朕和太后派去鹤喙楼的‘暗桩’,如此他就能免罪。”
桑落似乎被吸引了,又鼓着勇气说道:“治不好呢?”
太后费力地抬头:“哀、哀家这身子,多活一日,都是赚......明日若、若死了,也算寿终正寝......只是——”
她像是用尽全力伸出手,抚上圣人的脸,擦干他的眼泪,“饕儿年幼,我、我放心不下......”
小圣人哭得更凶了,死死揪着她的衣裳,破天荒地喊了一声:“娘——”
他总说母亲鲜少叫他乳名,他其实也从未唤过她娘亲。
人,总在要失去时,才会想起真情。
桑落垂眸。
她假意思忖片刻后,郑重跪下:“太后此刻身体太过虚弱,需先用汤药稳住心脉,补充元气。请容臣准备一日,待明日老将军出殡后,再行施治。在此期间,请太后断食。”
太后微微颔首,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翌日清晨。
天色灰蒙。
老将军的棺椁由三十二人抬举,仪仗森严,哀乐悲怆。文武百官身着素服,徒步相送,队伍绵延数里。
太后与小圣人乘坐的马车紧随灵柩之后。小圣人紧紧握着太后冰凉的手,不时担忧地望向她,连连吩咐车外的元宝去将桑落叫来跟着车走。
街道两旁,早已跪满了自发前来送行的百姓。
哭声震天,议论声亦不绝于耳。
“老将军走好——”
“老将军和大将军是好人啊!当年打到我老家,进了城,连家门都不进,还给我们送粮食。”
“是啊,不像别的兵老爷,他手下的兵,从不抢咱们老百姓的东西!”
“如今年头好了,还没享几天福呢,怎么就没了……”
质朴的话语透过车帘传入耳中,太后靠在软垫上,闭着眼,泪水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小圣人听着也不禁红了眼眶:“母亲......”
送葬队伍缓缓行出了城门。
城外是漫天的白。
前来送行的吕家军将士,齐齐裹孝,寂静无声。
吕蒙一身重孝,双手捧着父亲的银枪,高举过头顶,走到军前,在空中挥舞了一圈。
当的一声。
银枪重重击地。
他嘶声长喝:“送老将军——”
将士们低声诵唱起那首苍凉悲壮的歌:
“云间月,旌旗卧。
铮铮铁骨,犹向故山阿。
踏归途,残甲锁。
烈烈忠魂,黄泉百战破!”
那诵唱声低沉雄浑,却能穿透云霄,在人间回荡。
颜如玉和桑落站在人群中,不由心中一震。
是晏家军的战歌。
不是芮国的。
太后透过车窗望着,恍惚间,眼前的这一切,与记忆中另一支铁军重叠了起来。
逃离松州城那一晚,晏掣送来一匹马。
她跟兄长骑在马背上,不住回头张望,依稀也听见了城中传来这样的诵唱。
那是逆向而行的晏家军的声音。
“踏归途,残甲锁。烈烈忠魂,黄泉百战破!”
父亲是不配这首词的,因为他做了一回逃兵。
可父亲的后半生,日日夜夜都在为那一回肆意妄为而煎熬。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太后心口发慌。
圣人抓住她的手,连声询问。
太后只是摇头。
想起清晨出发前,桑落悄悄塞给她的一颗药丸,低声嘱咐:“服下后,至多四个时辰,会自然晕厥,状似危急,太后不必惊慌。”
此刻,药效发作了。
她强撑着送老将军的棺椁入土,回到车中,才缓缓靠向车壁,气息愈发微弱,视野逐渐模糊。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小圣人惊恐万状扑过来的小脸,和他声嘶力竭的哭喊:“娘亲,你怎么了!快传桑落来!”
太后陷入一片黑暗前,只有一个念头:父亲肆意妄为过一次,她也要肆意妄为一次。
为了——
颜如玉。
就这一次。
哪怕将来一生都要为此赎罪。
她毕竟只是一个人,而不是神。
马车内顿时乱作一团。
“娘亲——”小圣人的哭喊声撕心裂肺,他紧紧抱着太后软倒的身体,小小的肩膀剧烈颤抖着,“您看看饕儿啊,看看饕儿!”
车队骤然停止。桑落提着药箱快步登上马车,检查了一下太后的情况,翻看了她的眼睑,探了脉息。再沉声道:“太后这是悲痛过度,加之旧疾骤然爆发,气血逆冲,昏迷过去了。必须立刻回大将军府施救,一刻也不能耽搁!”
“回!回!快回去!”小圣人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哭腔,“若有耽误,朕砍了你们的脑袋!”
一路疾驰,终于回到大将军府。
万太医、夏景程和李小川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纱布、以及各种器械和药物。
太后被迅速抬入内室,桑落立刻屏退闲杂人等,
“圣人请在外等候。”桑落净了手,抬手拦住想要跟进去的小圣人,“施治过程,不宜有扰。”
房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内外的声音。
“不行,朕要陪着母亲!”小圣人挣扎着要想冲进去。
元宝和闻讯赶来的顾映兰连忙劝慰,
颜如玉站上前来,将小圣人阻拦在门外:“圣人不曾见过桑大夫施救。她救治时,心无旁骛,需要用牛毛细的针,将血脉缝合。若有无关的动静影响了她施针,只怕太后性命堪忧。”
小圣人闻言不再闯进去,只站在门外来回踱步。
哪里知道,室内氛围轻松至极。
吊带术,对于桑落来说轻车熟路。太后保养得好,气血也足,还从昭懿公主身上取了最好的两根活经。
她早就为今日这一场手术做好了准备。
不但她,连万太医、夏景程和李小川也都提前练习了多次。
所以她一边动着刀子,一边与其余三人闲聊。
“桑大夫,你说那个‘朵朵红莲’的解药就是鱼精白?”万太医捏着钳子,问道。
“嘿嘿,如假包换!”李小川笑着接过桑落手中递出来的沾血的布,“我和景程一起制的药。雄鱼的鱼白提取出来的。都以为我们在制作什么起阳之药,谁能想得到其实是在做这一等一的奇药。”
夏景程替太后把着脉:“其实‘朵朵红莲’也不能算是毒药,血脉阻塞时用它也是极好的,只是药量要仔细斟酌。”
毒用对了,就是药,药用错了,就是毒。
桑落取出提前用活经制好的吊网,放入太后体内。
突然,停下了动作。
众人看向她:“桑大夫?”
莫非出事了?
这可麻烦了!
桑落眨眨眼,舔舔嘴唇:“我早上到现在不曾进食,有点饿了。待一会结束了,我想吃肉,红烧肉。”
嗐——
其余三人摇摇头,虚惊一场。
候在一旁的叶姑姑实在忍无可忍,却又不敢上前,只得站在角落里,厉声说道:“桑大夫,太后的身子不容有半点闪失!”
开膛破肚的时候,说什么红烧肉?
人命关天,怎能说笑?
这可是太后!芮国最矜贵的女人!
桑落看了她一眼。
大夫说笑,可见病情不严重,一切尽在掌握。
非得做出那等严阵以待的表情来,才叫重视?真要一脸严肃,那就麻烦了。
至理名言:手术室里就不该有家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两个时辰,也许是三个时辰。
屋外众人等得心急如焚,小圣人反反复复地踱着步子,眼看天就要黑了,怎么还没消息。
屋内再次响起对话。
“可以了吧?”太后低声询问。
她都醒来大半个时辰了,桑落始终不让人通知小圣人。
“再等等。”桑落坐在一旁捏着一块点心吃得认真,连点心渣子都吃干净了。
不拖久一些,怎么让人觉得这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手术呢?
最好是拖到天黑,再精疲力尽地出去。
这样,才会让小圣人觉得留下颜如玉的命是“值得的”。
太后让叶姑姑带着屋内的人进里屋回避,才又开口问道:“你说,哀家身上有几根周怡的经?”
桑落喝了一口茶,点头:“是的,她跟太后年纪相仿,身体也好。”
太后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总觉得像是吃了人肉一般,有些膈应。
皱了皱眉头,太后躺在榻上说:“颜如玉虽然能活了,但哀家还是要问他的罪。”
桑落闻言低头不语。
果然一切都和颜如玉预测的一样。
那日,颜如玉就说圣人的身份一出,必然会出现信任的危机。
信任,是朝政稳定的基石,所以他的去留成了母子之间的砝码。
他活着,是圣人让步。
他死了,是太后让步。
圣人开口替他脱了死罪,太后自然也要拿出一个态度。
桑落总觉得颜如玉把圣人想得太成熟:“他那么小个娃娃,也就八岁,能想这么深?”
颜如玉说:“若是个天真的孩童,怎会旁敲侧击地询问你外祖与外孙传病之事?”
太后还不能动弹,目光落在桑落脸上,问道:“哀家要惩处颜如玉,你有话说?”
桑落摇头:“太后有太后的难处。能救得他一命,已是不易,民女怎敢再奢求其他?”
太后闻言,叹了一口气。
桑落想了许久,起身跪在地上:“民女斗胆求太后一个恩典。”
太后皱了眉:“说说看。”
桑落抬起头:“太后既然要惩处,不如让颜如玉发配充军。”
太后原本想的只是先鞭笞几下做做样子,再定个徒刑,去做做苦力,还有人照应,总不至于真的丢了性命。
桑落却张口要他充军。
太后望着桑落,有些不解:“你比哀家还狠啊,你可知发配充军,去的都是苦寒之地,多少人一去不回!”
桑落心里到底有没有他?
“太后,他还是颜如玉,”桑落眼底划过心疼,“可他不该是颜如玉。”
太后怔愣住了。
是的,他还是颜如玉。
不是晏珩。
他是被仇恨蹉跎了二十年的颜如玉,是被世人嘲讽唾弃的颜如玉。
桑落一字一句地说着:“他需要褪去颜如玉的皮,重新成为晏珩。”
满腹仇恨的颜如玉,终归要从这个世上淡去。
复仇之后的他,必须要找到自己的出路。
难道还要继续做所有人眼中的“第一面首”吗?
“可他会死。”太妃艰涩地说。
桑落却说:“是时候让颜如玉死了。先死而后生。”
人没有了信念,如何活着?
仅凭着男女之情吗?
桑落对于男女之情没有那么深刻的仰仗,也不认为男女之情应该成为一个人人生的全部。
“求太后,赐他新生吧。”桑落伏地。
月上中天时。
殿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桑落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身上的素衣沾染了些许血渍。
“母亲——”小圣人第一个冲上前,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成句,“母亲如何?”
“太后如何?”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
桑落看着小圣人布满泪痕的小脸,缓缓吁出一口气:“太后性命无忧。”
小圣人欣喜地冲了进去。
桑落抬起眼眸看向颜如玉,颜如玉一身素白,站在月色下,也正回望着她。
月光铺满人间,
一地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