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摔在泥地上,膝盖磕得生疼,泥土混着雨水糊满了掌心。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喘着气,回头望去——那辆b17路公交车正缓缓驶离站台,车尾的红灯在浓稠的夜色中拖出两道血丝般的光痕,像是某种活物的呼吸,一明一灭,渐渐远去。
我松了口气,手抖得几乎拿不稳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我心头一紧——信号恢复了。可更让我窒息的是时间:23:47。
不可能。
我清楚地记得,上车时是23:48。我特意看了表,因为那天加班到深夜,地铁末班车已过,我只能等这趟几乎无人乘坐的b17路。我上车时,司机没说话,车窗蒙着雾,后视镜里照不出他的脸。我投了币,走到车厢中部坐下,窗外的街景模糊成一片灰影。可现在……时间倒退了?
我抬头环顾四周,站台还是那个站台。锈迹斑斑的顶棚下,灯光昏黄,像一盏将熄未熄的油灯。长椅上,那个老太太又坐了回去,穿着灰蓝色的旧式棉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红布包,头微微低着,仿佛从未离开过。
我浑身发冷。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重复,而我,是唯一察觉异常的人。
我转身就跑。
脚踩在湿滑的柏油路上,溅起泥水。我拼命地跑,穿过小巷、绕过废弃的报刊亭、翻过矮墙……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肺像要炸开,可当我终于停下,喘着粗气抬头时,眼前的一切让我血液凝固——我又站在了那个站台。
一样的灯,一样的长椅,一样的老太太。
她依旧低着头,红布包在她枯瘦的手中微微颤动,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要出来。
我跌坐在地,冷汗浸透了后背。我不信邪,站起来,这次我往反方向走。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报了地址,他点点头,车子启动。可没开几分钟,前方突然出现一片浓雾,能见度骤降。司机低声说:“这路……走不通。”我抬头一看,前方赫然是那个站台的轮廓。
我推门下车,疯了一样往人多的地方跑。我冲进便利店,想买瓶水,想确认自己还在现实世界。可收银员抬头看我时,眼神空洞,嘴角却缓缓上扬,轻声说:“你又回来了。”
我夺门而出,心跳如鼓。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某种诡异的秩序?只有我,被钉在这三分钟的缝隙里,像一只困在玻璃罐中的飞蛾,徒劳地撞击着透明的边界。
我试过不坐车。我站在站台边缘,告诉自己:只要b17不来,我就不会进入循环。可到了23:48,那辆车依旧准时出现,从雾中缓缓驶出,车门“嗤”地一声打开,仿佛在等我。
我闭眼,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可当我再睁眼,我已经在车上。
车厢里空无一人,只有我。司机依旧没有回头,后视镜里依旧照不出他的脸。我猛地起身,想跳车,可车门紧闭,窗户像焊死了一样。我拼命拍打,呼喊,可外面的世界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车缓缓停下,门开了。我冲出去,摔在泥地上——又是那个站台,又是23:47。
我开始记录。我用口红在手臂上写下每一次循环的细节:第7次,老太太的红布包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一角泛黄的纸钱;第12次,我发现站台的站名牌上,“b17”三个字的漆在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刻着的“1973”;第18次,我听见车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可四处寻找,只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发现一团湿漉漉的襁褓,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
我开始怀疑,这辆车,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于正常的时间线?
我翻遍手机里的新闻,终于在一条三年前的旧报道中找到了线索:b17路,原为城西至城东的通勤线路,2003年因一场重大车祸被永久停运。事故发生在23:49,一辆b17路在暴雨中失控,撞上站台,造成17人遇难,其中包括一名抱着红布包的老太太。报道末尾提到,此后常有夜班乘客声称在深夜看到一辆无牌的b17路缓缓驶来,上车后便再未出现。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发抖。
原来……我不是第一个。
我开始尝试与老太太对话。第一次,她不理我。第二次,她缓缓抬头,眼神浑浊,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第三次,我鼓起勇气,走到她面前,轻声问:“您……要去哪里?”
她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回家。”
“家在哪里?”我问。
她抬起手,指向b17路驶来的方向——那是一片荒地,据说曾是老城区的坟场。
我浑身发冷。那一刻我明白了,这辆车,不是载人去目的地的,而是接人“回家”的。它在重复那晚的路线,一遍又一遍,把那些迷失在生死边缘的灵魂,带回他们该去的地方。
而我……为什么会被卷进来?
我开始回忆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加班到深夜,走出写字楼,手机没电,我站在站台等车。那时,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名字,回头却什么都没有。上车时,我投了两枚硬币——可我记得,票价只有一元。
我颤抖着翻出钱包,找到那两枚硬币。其中一枚,边缘有锈迹,年份是2003年。
我猛地想起,三年前,我曾在这条线路附近住过。那时我刚来这座城市,租住在城西的老居民楼。某天夜里,我听见楼下有哭声,跑出去看,只见到救护车和警车围在站台边。我听说,有人跳车,摔在铁轨上……可我一直没敢细问。
难道……那时的我,其实已经死过一次?
我站在站台边缘,望着远处雾中缓缓驶来的车灯,心跳渐渐平静。也许,我从未离开过那个夜晚。也许,我的灵魂一直滞留在那三分钟里,像一粒尘埃,飘荡在生与死的夹缝中。
b17路再次停下,车门打开。
老太太站起身,抱着红布包,缓缓走向车门。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竟有几分悲悯。
我知道,我该上车了。
这一次,我没有挣扎。我走上车,坐在熟悉的座位上。司机依旧没有回头,后视镜里,我看见自己的脸——苍白,空洞,像一具被抽走魂魄的躯壳。
车缓缓启动,窗外的街景开始倒退。可这一次,我没有恐惧。我闭上眼,听见车厢里响起低低的啜泣声,还有婴儿的啼哭,老人的咳嗽,年轻人的叹息……那是十七个灵魂的声音,他们都在回家的路上。
车停了。门开了。
我走下车,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地中央。月光惨白,照着一座座无名墓碑。老太太站在最前方,红布包轻轻放在一座新坟前——坟上没有名字,只刻着一行小字:“林晚,生于1985,逝于2003.10.17,23:49。”
我跪了下去,泪水无声滑落。
原来,我早就死了。
而b17路,只是不愿让我独自漂泊,一遍又一遍,带我回到那个夜晚,让我看清真相,让我……学会告别。
风起了,红布包在风中轻轻展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照片——我小时候的笑脸,母亲的遗照,还有那晚我摔在泥地里的最后一张自拍。
我终于明白,循环的不是路线,是执念。
而真正的终点,是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