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上驾驶座的时候,夜风正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一股潮湿的铁锈味,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的呼吸。方向盘冰冷得不像金属,倒像是某种沉睡多年的骨头,指尖触上去,竟有种微微的震颤,仿佛它还记得谁曾握过它,又或是,它一直在等我。
仪表盘亮了。幽绿色的光在黑暗中浮起,像是一口古井映着月色。七个红点,安静地排列在屏幕上,像是七颗未闭上的眼睛。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熄灭,无声无息,像是有人在远处吹灭了烛火。每熄一个,我的后颈就凉一分。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乘客。他们曾坐在这辆夜班公交上,从城市的尽头来,又向虚无中去。而我,是唯一能送他们最后一程的人。
车子启动时,引擎低沉地呜咽了一声,像是被唤醒的魂灵。车灯划开浓雾,照出前方一条蜿蜒的路。路两旁的梧桐树影扭曲着,枝条垂落,像无数伸向天空的手。我没有开广播,可车厢里却隐隐传来低语,断断续续,听不清词句,只觉那声音熟悉得令人心悸。像是谁在我耳边呢喃,又像是从后视镜里飘出来的。
我从不回头看。我知道后视镜里不该有东西。
可今天,我忍不住瞥了一眼。
后座上,坐着七个人。
他们穿着旧式的制服,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有人低头看报纸,有人抱着褪色的布包,还有一个小女孩,穿着红裙子,光着脚,正轻轻晃着腿。他们没有影子,也没有呼吸的痕迹。可他们确实在那里。他们一直都在。
车子缓缓驶出站台,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又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仿佛整条街都在为我们让路。街道空无一人,连流浪猫狗都不见踪影。只有这辆公交车,在寂静中穿行,像是一艘漂浮在时间之外的船。
“谢谢。”身后传来一声轻语。
我握紧方向盘,指节发白。这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他们都会说“谢谢”。可我从未回应。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开口,他们就会回头——而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三年前,我也是乘客之一。
那天夜里,我加班到凌晨,赶最后一班车回家。车行至断桥时,突然失控,坠入河中。我记得水灌进车厢的冰冷,记得玻璃碎裂的声响,记得有人在尖叫,也记得,自己是如何在黑暗中沉下去的。可第二天,我却醒在医院,医生说我被人救起,奇迹生还。
可我知道,我没被救。
我死在了那晚。
从那以后,我成了这班车的司机。不是活着,也不是完全死去。我游走在阴阳交界处,接送那些和我一样的魂灵,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每一站,都是一段未了的执念;每一程,都是一次告别的仪式。
车行至第三站,站牌早已锈蚀,字迹模糊不清。车门打开,一个穿校服的女孩走了上来,书包上挂着一只褪色的铃铛。她坐在倒数第二排,低着头,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划动,像是在写字。
我知道她是谁。
去年冬天,她在这站等车,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倒。她没能上车。她的魂魄一直滞留在这里,等那班车,等那个她再也没能坐上的位置。今天,她终于等到了。
车门关闭,铃铛轻响。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干净得让人心疼。
“谢谢。”她轻声说。
我点头,喉咙发紧。
车子继续前行。雾越来越浓,路也越来越窄。路边的树影开始扭曲成人的形状,有的跪着,有的站着,有的手牵着手,像是在等车。我不敢多看,只盯着前方。可余光里,我看见他们缓缓转头,目光追随着这辆唯一的光。
第五站,上来一位老人。他拄着拐杖,走路颤巍巍的,可上车时,却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坐在最前排,面对着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我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在看那座桥。
断桥。
三年前,它塌了。一场暴雨后,桥面断裂,整辆车连人带铁,坠入深渊。从那以后,这条路就被封了,地图上再没有这条线。可今晚,它还在。
车灯照出桥头的石碑,上面刻着“安宁桥”三个字,字迹斑驳,像是被雨水冲刷了无数年。桥身横跨在漆黑的河面上,桥下没有水声,只有一片死寂。桥栏上挂着许多红布条,随风轻轻摆动,像是无数招魂的幡。
我踩下油门。
车子缓缓驶上桥面。轮胎碾过石板,发出沉闷的响声。桥身在震动,可没有断裂。桥面完整如初,仿佛那场灾难从未发生。可我知道,它发生过。就在这桥上,七条命沉入黑暗,包括我。
后视镜里,乘客们开始一个个站起。
他们走向车门,脚步轻得像风。小女孩最后一个起身,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黑得没有光。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司机。”
车门打开。
他们依次下车,踏上桥面。可他们的脚没有踩在石板上——他们浮着,像纸片一样,被风吹向桥的另一端。红布条剧烈晃动,像是在迎接他们。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渐渐变淡,最后化作一缕缕青烟,消散在风里。
最后一个点,在仪表盘上熄灭。
我松开油门,车子缓缓停在桥中央。
桥下,河水依旧漆黑如墨。可这一次,我听见了声音——是歌声,很轻,像是从水底传来。是那些沉睡的人,在唱一首古老的摇篮曲。他们终于安息了。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它们开始变得透明,像晨雾中的影子。我知道,我的时间也到了。这一程,送完了他们,也送完了我自己。
后视镜里,空无一人。
可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车灯熄灭前,我看见桥头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女司机,正朝我挥手。她脸上带着笑,眼神温柔。那是三年前的我,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死去,还不知道自己会成为这班车的守夜人。
我推开车门,走下车。
风很大,吹起我的衣角。我站在桥中央,望着对岸。那里,有一盏灯亮着,像是在等我。
我迈出第一步。
桥身开始崩塌,石板一块接一块地坠入河中,发出沉闷的轰响。可我不回头。我知道,这一次,我不再是司机,也不再是乘客。我只是归途上的一缕风,一段记忆,一个终于可以安睡的灵魂。
车停在桥中央,空荡荡的车厢里,只剩下一枚工牌,在座椅上轻轻翻动。上面写着:“林晚,夜班司机,最后一程。”
月光洒下,照亮了车牌——那是一串从未在公交系统中登记过的号码。
风起,车门缓缓关上。
引擎无声启动。
车灯亮起,照向前方——新的夜,新的路,新的乘客,正在等她。
而我,终于可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