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光未亮,站台像一口沉在雾里的井。
我扫着地,竹扫帚划过水泥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和远处铁轨的回音混在一起。这声音我听了三十年,熟悉得像是自己骨头里的响动。b17路还没来,站台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在穿行,带着一股子铁锈和湿水泥的味道。
我弯腰捡起个东西——黑色的小方块,边角磨得发白,是只录音笔。
“谁落在这儿的?”我嘟囔着,按了下播放键。
沙沙……沙沙……
只有电流声,像老式收音机调不准频道时的杂音。我皱眉,又按了倒带,再放——还是沙沙声。没有说话,没有音乐,什么都没有。可这录音笔电量是满的,屏幕亮得刺眼,像是刚被人用过。
我盯着它看了几秒,忽然觉得后颈一凉。
这站台,不该有这么干净的录音笔。
b17路从来没人用这种东西。坐车的多是工人、学生、赶早市的老人。谁会在这儿录什么音?而且……录了又不存内容?
我甩甩头,把录音笔扔进了垃圾桶。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引擎声。
一辆崭新的b17路公交车缓缓驶来,车身漆得发亮,车牌清晰:b17-8843。车灯像两盏白灯笼,照得站台一片惨白。
我眯眼看着——这车不对劲。
我们车队的b17都是老款,底盘高,车门“哐当”响。可这辆……太新了,新得不像在这个城市能见到的。更奇怪的是,司机冲我笑了笑。那笑容太整齐,嘴角拉得恰到好处,像画上去的。
车门“嗤”地打开。
我下意识退了半步。
然后,我看见她。
一个穿灰布衫的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站台尽头。她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个红布包,布包角已经磨破,露出暗红色的线头,像是渗了血的绷带。
她没看我,也没看车,只是站着,一动不动。
司机还在笑。
老太太终于动了。她一步一步走向车门,脚步很慢,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她的灰布衫下摆扫过地面,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张了张嘴,想喊她:“大姨,这车不对劲!”
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
她上了车。
车门“嗤”地关上。
b17缓缓启动,车尾灯在晨雾中划出两道暗红的光,像两道未愈的伤口。我盯着车牌——b17-8843——忽然记起来了。
三年前,b17-8843号车,在清晨六点十七分,撞上站台护栏,司机当场死亡,车上七名乘客,包括一位攥着红布包的老太太,全部遇难。
那天,也是雾天。
那天,我当班。
我猛地冲向垃圾桶,翻出那只录音笔,颤抖着按下播放键。
沙沙……沙沙……
忽然,杂音中断了一瞬。
一个女人的声音,极轻,像是从地底传来:
“……救救我……包里是孩子的骨灰……他没上车……他还在等……”
我浑身发抖,差点摔了录音笔。
再听,又只剩沙沙声。
我抬头看向站台尽头——老太太不见了。
可红布包,静静地躺在长椅上。
我走过去,不敢碰它。布包微微鼓起,像里面有什么在呼吸。线头裂开的地方,渗出一点暗红,滴在水泥地上,却不散,像凝固的血珠。
我忽然想起那天的新闻。
车祸后,警方清理现场,说老太太的红布包丢了,里面是她夭折孙子的骨灰。家属哭着求公交公司调监控,可那天的录像,全是雪花。
只有录音笔,找到了一只,但播放出来——只有沙沙声。
我蹲下身,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录音笔。
我又按了播放。
沙沙……沙沙……
然后,一个孩子的声音,轻轻响起:
“奶奶……我在这儿……你为什么不上车?”
我猛地抬头。
站台尽头,雾里站着个穿小学校服的男孩,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他脚边,放着一只小小的书包,红布缝的。
我喉咙发紧,想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男孩缓缓转身。
他没有脸。
只有一片模糊的肉色,像被火烧过。
我瘫坐在地,录音笔滚落在旁。
沙沙声还在继续。
忽然,远处又传来引擎声。
我抬头——又一辆崭新的b17路,缓缓驶来,车牌清晰:b17-8843。
司机笑着,朝我挥手。
车门打开。
站台上,老太太又出现了,灰布衫,红布包,低着头,一步步走向车门。
我想逃,可腿像生了根。
男孩站在她身后,无声地笑着。
车门“嗤”地关上。
车走了。
我瘫在站台,冷汗浸透后背。
天快亮了,可站台依旧昏暗,像被什么遮住了光。
我捡起录音笔,想扔,又停住。
我忽然意识到——这录音笔,不是别人落的。
是我自己,三年前,从死人手里拿走的。
那天,我偷偷捡走了这只录音笔,想听有没有遗言。可放出来,只有沙沙声。我吓坏了,扔进垃圾桶,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可它回来了。
而且,录到了不该录的东西。
我颤抖着打开录音笔的存储卡槽——卡是空的。
可屏幕显示:已录制时长:3小时27分。
我疯了一样翻找垃圾桶,想找那张卡。
没有。
我冲进调度室,翻出三年前的事故档案。
照片里,老太太坐在车上,手里抱着红布包。她对面,是个穿校服的男孩,脸被划掉了,只留下一道黑线。
档案最后一页,写着家属留言:
“孩子每天早上六点等b17,说奶奶会来接他。我们劝他,他不信。直到上个月,他在站台失踪……监控里,他上了车,可车上没人记得他。”
我浑身发冷。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天清晨六点,我都会不自觉来站台。
不是为了扫地。
是为了还东西。
我冲回站台,把录音笔放在长椅上,轻声说:“对不起……我还回来了……”
风忽然停了。
站台安静得可怕。
我低头,看见长椅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条。
我捡起来,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
“爷爷,今天我能上车了吗?”
署名:小宇。
我认得这字迹。
三年前,我在男孩的书包里见过。
我抬头,雾中,b17又来了。
车牌:b17-8843。
司机笑着,朝我点头。
车门打开。
老太太抱着红布包,站在车门口。
她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睛是白的,像蒙了层膜。
她轻声说:“谢谢你,把东西还回来了。”
然后,她侧身,让出位置。
一个小男孩,穿着校服,脸上带着笑,蹦跳着上了车。
他回头冲我挥挥手:“爷爷,下次见。”
车门“嗤”地关上。
b17驶入雾中,渐渐消失。
我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在清晨六点来站台了。
因为,他们终于能回家了。
可就在我转身要走时,扫帚碰到了什么。
我低头——一只新的录音笔,静静躺在地上,屏幕亮着,红灯闪烁,正在录音。
我颤抖着捡起来,按了播放。
沙沙……沙沙……
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轻轻响起:
“……下一个,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