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沥青路面的声音像是某种低语,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里,又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的呢喃。我坐在K-7路公交车的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这辆车本不该存在——至少,三年前它就该从城市交通系统中彻底消失。可此刻,它却真实地行驶在夜色里,像一具被遗忘的躯壳,拖着残破的呼吸,在无人知晓的时刻重新启动。
窗外的街景起初还算熟悉。梧桐树影在路灯下摇曳,便利店的暖光透过玻璃洒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一家面馆还亮着“营业中”的灯牌。可随着车子驶过第七站,一切开始不对劲了。路灯的光晕变得昏黄,像是被浸在陈年的茶水里,颜色浑浊而沉重。接着,那些灯一根接一根地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燃烧的白色蜡烛,插在锈迹斑斑的铁架上,火焰幽幽跳动,却没有热气,也没有风能吹动它们。
我揉了揉眼睛,以为是太累产生的幻觉。可当我再次望向窗外,眼前的景象已彻底扭曲。原本的商铺招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歪斜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我看不懂的文字——像符咒,又像某种古老方言的变体。一家药店的门楣上挂着一串风铃,但那不是金属制成的,而是由细小的骨头串成,轻轻晃动时发出的不是清脆声响,而是低低的呜咽。
“这是哪里?”我低声问,声音在空荡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司机没有回头。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制服,肩线僵直,像被钉在座位上。他的脸在后视镜中模糊不清,仿佛蒙着一层雾。我试图打开车门,手刚碰到把手,却发现那金属冰冷得刺骨,纹丝不动,像是焊死了一般。
就在这时,车厢顶部的广播突然“滋啦”一声响了起来。那声音像是从老旧的录音机里挤出来的,沙哑、干涩,像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下一站,第十三站。请准备下车。”
我的心猛地一沉。第十三站?我迅速翻出随身携带的城市交通图——那是我作为城市民俗调查员的工作习惯,总喜欢随身带着各地的公交线路图。可无论我怎么翻找,K-7路线的站点列表里,只有从“起点站”到“终点站”的十二个站名。没有第十三站。而且,这趟线路早在三年前就因多起乘客失踪案被永久停运。官方通报说,最后一班K-7在深夜驶入隧道后,再未出现,车上十二名乘客全部人间蒸发。
可现在,我正坐在本不该存在的车上,听着本不该响起的广播,驶向一个从未标注在地图上的站点。
车速越来越慢,轮胎碾过地面的声音像是踩在枯骨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空气变得潮湿,带着一股腐叶与香灰混合的气味。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指紧紧攥住背包带,指节发白。
终于,车停了。
“吱呀——”一声,车门缓缓打开,像是生锈的铁门被强行拉开。冷风灌了进来,带着泥土与陈年纸灰的味道。我探头望去,外面没有站台,没有路灯,只有一片荒芜的旷野。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在无风的夜里诡异地静止着,仿佛被某种力量定住。
荒地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块石碑。那石碑不高,约莫一人高,表面布满裂纹,像是被雷劈过无数次。碑上刻着七个字,字迹深峻,像是用刀一笔一划剜进去的:
“归者不语,语者不归。”
那字是用朱红色填过的,可那红不是油漆,更像是干涸的血。我盯着那行字,忽然感觉太阳穴一阵刺痛,耳边响起细微的低语,像是有人在我背后轻声念着什么,可我回头,车厢里除了我,空无一人。
司机依旧坐在驾驶座上,背影纹丝不动。广播再次响起,这次没有声音,只有电流的杂音,持续不断,像是某种警告。
我犹豫着,脚却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缓缓下了车。脚踩在泥地上,软得不像是实地,更像是踩在某种生物的皮肤上。每走一步,地面都微微下陷,又迅速恢复原状,仿佛大地在呼吸。
我走向石碑。越靠近,那股血腥味就越浓。石碑背面似乎有字,我绕过去,却发现那不是字,而是一幅画——用暗褐色的颜料画出的,是一个人影跪在碑前,双手捧着自己的嘴,而嘴却被一根红线缝了起来。画的下方,有一行小字:“言者,舌断;归者,魂囚。”
我猛地后退一步,心跳如鼓。这时,身后传来车门关闭的声音。我回头,那辆K-7公交车正缓缓启动,车灯熄灭,车身逐渐融入夜色,像一头沉入深海的巨兽。我冲过去拍打车门,可车子毫无反应,转眼间便消失在视野尽头。
荒野重归死寂。
我站在石碑前,冷汗浸透后背。手机早已没了信号,指南针疯狂旋转,仿佛这里不在任何地理坐标上。我忽然意识到——我不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乘客。那些三年前失踪的人,或许也曾站在这块碑前,读过这七个字,然后……选择了沉默。
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现在?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月光明明很亮,可地上却没有影子。我猛地抬头,却发现石碑上的字,不知何时变了。
原本的“归者不语,语者不归”,此刻竟变成了:“你已下车,不再归程。”
风,终于起了。草丛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低语。我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很轻,很慢,一步一步,朝着我走来。
我不敢回头。
因为我知道——在这第十三站,一旦开口,就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