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K-7号末班车的倒数第二排,窗外是被夜雾吞没的城市轮廓。路灯像溺水的人,一盏接一盏地熄灭。车内的荧光灯忽明忽暗,发出细微的电流声,仿佛某种低语,在耳膜边缘轻轻刮擦。我没有下车。车门关闭时发出沉闷的“哐”一声,像是锁死了某个不该开启的结界。车子继续前行,可我分明记得,这条线路在午夜十二点整就该停运了。
就在我低头看表的瞬间,后门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金属关节咬合,又像是一根铁丝绷断。我猛地抬头,后门缓缓开启,冷风裹着湿气灌进来,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走了上来。
她约莫七八岁,赤着脚,脚底沾着暗褐色的泥渍,每一步都在车厢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印子。她的头发湿得贴在脸颊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缕一缕地垂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刷卡,只是径直走到我对面的空位坐下,低着头,一动不动。
我屏住呼吸。这辆车从上车到现在,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乘客。司机的背影僵直如木偶,后视镜被调到了一个诡异的角度,恰好避开了后车厢的视野。
“小朋友,”我努力让声音平稳,像哄邻居家走丢的孩子,“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你家长呢?”
她没有回答。
几秒后,她缓缓抬起头。
那一瞬间,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她的嘴角裂开,皮肤被某种极细的金属线贯穿,从两侧颧骨一直缝到耳根,像是被人用手术针密密缝合过。铁丝锈迹斑斑,嵌在皮肉里,血迹早已干涸成深褐色的痂,像干枯的藤蔓爬过她的脸。她的眼睛是灰白色的,没有瞳孔,像蒙了一层雾。
她抬起手,那只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指甲泛着青紫色,缓缓指向我的背包。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脊背抵住冰冷的窗玻璃。可就在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背包拉链不知何时已被拉开,拉链头像蛇信子一样微微颤动。而那本我正在研究的神经科学论文,正一页页自动翻动,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诵读。
论文的标题是《意识在非线性时间中的延续性假说》。
我研究它整整三个月,试图证明人类意识可以在时间断裂中延续,甚至跨越平行现实。可此刻,那些熟悉的字句开始扭曲,页边的空白处,浮现出新的文字——不是打印体,也不是手写,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字体,像是用指甲在纸上刻出来的,歪斜、颤抖,带着某种古老的仪式感。
“K-7号车不是交通工具,是实验场。”
“你是第137号观察者。”
“前136人,均已‘融合’。”
“她不是乘客,是载体。”
“你的背包,本就不属于你。”
我猛地合上论文,可那几行字却像烙印一样浮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颤抖着去拉背包拉链,却发现拉链纹丝不动,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锁死了。我伸手进去,想把论文抽出来,指尖却触到一片湿冷——那不是纸,而是一层薄薄的、带着弹性的组织,像某种生物的内膜。
我猛地缩手,掌心沾上了一抹暗红。
血。
可那血……不是我的。
我再抬头,对面的小女孩依旧坐着,头微微歪向一边,那根缝住她嘴的铁丝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她的手指依然指向我的背包,但她的身体……似乎比刚才更透明了一些。我能透过她的肩膀,看到座椅的金属骨架。
“你……到底是谁?”我声音发抖。
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车窗。
我转头看去。
窗外本该是飞驰而过的街景,可此刻,玻璃上却映出的不是夜路,而是一间巨大的、布满金属管道的地下实验室。无数屏幕闪烁着脑电波图谱,中央的培养舱里,漂浮着数十个穿着红裙的小女孩,她们的眼睛都睁着,灰白无神,嘴都被铁丝缝合。
而其中一个,赫然是对面这个女孩。
我的呼吸几乎停滞。
就在这时,论文的最后一页自动翻起,新的文字浮现:
“实验目的:验证人类意识在死亡后能否通过‘载体’延续。”
“方法:选取高敏感度个体作为‘观察者’,植入‘记忆种子’,诱导其进入非线性时间场。”
“载体:K-7线路末班车上的‘红裙女孩’,实为第136号失败品的意识聚合体。”
“你已被标记。融合进程:17%。”
我猛地站起身,想冲向车门。可车门纹丝不动,门边的电子屏却亮了起来,显示着一串倒计时:
【融合剩余时间:00:47:23】
“不……这不是真的……”我喃喃自语,可声音在空荡的车厢里回荡,像另一个人在说话。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尖不知何时也泛起了青紫色,指甲边缘,竟浮现出极细的铁丝痕迹,像是正从皮下生长出来。
我猛然想起,三天前,我在医院做完脑部扫描后,医生曾递给我一份报告,说我的颞叶有异常放电,建议我“避免夜间独行”。我当时一笑置之。可现在……我是否真的在那天晚上坐上了K-7?
还是说,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融合”了?
小女孩依旧坐着,可她的身体开始缓缓下沉,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入座椅深处。她的红裙渐渐褪色,变成惨白,而她的脸,竟一点点……变成了我的模样。
我惊恐地后退,却被座椅卡住。背包突然剧烈震动,论文自动翻回第一页,标题变了:
《第137号观察者融合日志》
而署名,赫然是我的名字。
我终于明白——K-7号车从不停运。它只在“时间裂缝”中运行,载着那些意识尚未完全消散的观察者,一遍遍重演融合过程。而那个红裙女孩,不是乘客,是“容器”,是前136次失败实验的残念聚合体,用来引导下一个观察者进入系统。
我是第137个。
而我的论文,从来就不是我写的。它是系统植入的“记忆锚点”,让我相信自己是研究者,实则早已是实验品。
车灯忽明忽暗,我看见车厢两侧的座椅下,开始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地板流向我的脚边。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福尔马林混合的气味。司机依旧没有回头,可后视镜里,映出的已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张被铁丝缝住嘴的、属于我的脸。
论文最后一页,浮现出最后一行字:
“融合完成时,你将成为新的载体。下一班车上,将有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坐在你对面,问你:‘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
我低头看向背包,拉链不知何时已完全闭合,表面浮现出一道细小的缝合线,像嘴唇。
而我的嘴角,开始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