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铁轨边缘,风从隧道深处吹来,带着一股铁锈与腐土混合的腥气。那股味道像是从地底渗出的血,黏在鼻腔里,挥之不去。红裙女孩就站在我面前,裙摆随风轻轻摆动,可她的脚根本没有踩在地上——她悬在半空,像一片被风托起的枯叶,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进黑暗的尽头。
她突然开口了。
声音不是从她嘴里发出的,而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像是有人在井底低语,又像是无数个声音叠加在一起,层层叠叠,带着回音。
“我也死了。”
她的嘴唇没有动,可那句话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脑髓。
“他们缝住我的嘴,因为我看见了‘门’。”
我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什么门?”
她缓缓转过头,脸依旧模糊不清,像被雾气笼罩的旧照片。可那双眼睛,却突然亮了起来,像是两盏在坟地里点燃的纸灯。
“通往真实世界的裂缝。”她轻声说,“在第十三站,如果你敢看石碑背面,就能看见编号。每一个编号,对应一个残响体的编号。我的是136。”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第十三站。那个从不报站、列车总是加速通过的站点。那个连站台灯都熄灭的废弃站台。我曾无数次在深夜的末班车里,透过车窗瞥见它——荒草丛生,铁轨扭曲,站牌歪斜,上面的字迹早已被雨水和时间啃噬得模糊不清。可我从未下车,也不敢下车。直到今天。
我冲下车,脚步踩在碎石上发出咯吱的声响。风突然停了,四周安静得可怕,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像在耳边炸开。我走到那块石碑前,它孤零零地立在站台尽头,表面布满裂纹,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从内部撞击过。我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的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一种温热的、微微搏动的质感,仿佛这块碑是活的。
我强迫自己冷静,手指沿着碑面缓缓下滑,在背面最下方的角落,摸到了一行极小的刻字。
那字像是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深浅不一,带着某种绝望的执念。
我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认:
残响体-136:林小雨,8岁,溺亡于K-7事故。
我浑身发冷,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林小雨……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我记忆最深处那扇被锁死的门。
我想起来了。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我值夜班,开着那趟从城东开往城西的末班地铁。那天暴雨倾盆,雨水像瀑布一样砸在车窗上,整列车像是在水底穿行。车厢里人不多,大多是疲惫的夜归人,低头玩着手机,或是靠着座椅打盹。
可她不一样。
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坐在车厢最靠里的位置,赤着脚,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一直盯着前方,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我没在意,直到她突然站起来,指着驾驶室的方向,尖叫起来——
“司机没有脸!司机没有脸!!”
那声音尖锐得不像人类能发出的,整个车厢的人都惊醒了。有人咒骂,有人捂住耳朵,可更可怕的是,驾驶室的门竟然开了。
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走了出来,胸前别着“安全员”的徽章。他的脸……真的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皮肤,像被高温熨过一样。
他一步步走向小女孩,动作机械,像提线木偶。
我想冲过去,可身体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一把抓住小女孩的手腕,拖向车尾的紧急通道。她挣扎着,哭喊着,可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了。
第二天,列车日志里没有任何记录。监控画面也莫名其妙地缺失了那一段。我问同事,没人记得有这么个孩子。甚至连那趟车的乘客名单里,也没有“林小雨”这个人。
我以为自己疯了。
可现在,她的名字就刻在这块石碑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提醒我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蹲在地上,手指颤抖地抚过那行字。突然,指尖传来一阵刺痛——石碑的边缘划破了我的皮肤,一滴血落在“136”上。
刹那间,石碑开始震动。
地面裂开细小的缝隙,黑雾从地底涌出,缠绕在我的脚踝上,冰冷刺骨。我听见无数个声音在耳边低语,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唱一首古老的童谣:
“红裙女孩走铁轨,一步一响魂不归。
石碑刻字无人识,残响编号第几回?”
我猛地抬头,红裙女孩还站在原地,可她的身体开始扭曲、拉长,像被无形的手撕扯。她的裙子不再是鲜红,而是变成了暗褐色,像是干涸的血。她的嘴……终于动了。
“他们说,看见‘门’的人,必须被清除。”她低声说,“可‘门’一直都在。在每一站的石碑背后,在每一段被删除的监控里,在每一个被遗忘的残响体心中。”
“K-7事故……到底是什么?”我艰难地问。
她笑了,那笑容让我脊背发麻。
“K-7,是第七次‘门’开启的编号。那天,有三十七名乘客本该下车,可列车没有停。它直接穿过了第十三站,驶入了‘夹层’。那里没有时间,没有光,只有回声在重复死亡的瞬间。”
“而我……”她抬起手,指向自己的胸口,“我是唯一一个逃回来的。我看见了‘门’,也看见了真实世界的裂缝。可他们不让我说话,就用针线缝住了我的嘴。”
她说着,缓缓张开嘴——
我看见了。
她的嘴唇内侧,密密麻麻地缝着黑色的线,像是某种古老的封印仪式。每一针都深入皮肉,线头还沾着干涸的血痂。
我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呕吐。
“那你为什么现在能说话?”我颤抖着问。
她歪了歪头,眼神忽然变得温柔,又带着无尽的悲悯。
“因为……你也快成为残响体了。”
我猛地后退一步,心跳如鼓。
“什么意思?”
她没有回答,而是抬起手,指向我身后。
我缓缓转身。
石碑的背面,不知何时,又多了一行新刻的字。
那字迹还很新鲜,像是刚刚被人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一样——
残响体-137:林昭,29岁,失踪于第十三站,死因不明。
我的名字。
我的编号。
我的终点。
我踉跄着后退,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黑雾缠得更紧了,像无数只冰冷的手,要把我拖进地底。我拼命挣扎,可那股力量太强,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下沉。
红裙女孩站在雾中,身影渐渐模糊。
“记住,”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别相信安全员,别相信列车,别相信你看到的一切。真正的世界……在‘门’的另一边。”
“而我们,只是被困在回声里的影子。”
风再次吹起,卷着灰烬般的尘埃,扑在我的脸上。
我抬头,看见隧道尽头,一扇半开的铁门缓缓浮现。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像是某种召唤,又像是深渊的凝视。
我知道,我该走了。
可我也知道——
一旦跨过那道门,我就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