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开那本泛黄的论文,纸页在指尖发出干涩的轻响,像是枯叶在风中碎裂。灯光昏黄,实验室的顶灯忽明忽暗,仿佛有谁在头顶的电路里轻轻呼吸。我本不该在这个时间回来——整栋科研楼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我,和这间锁了三年的资料室。
可那封匿名邮件来得太蹊跷:“你遗漏的真相,在第六章。”
我本以为是恶作剧。可当我输入旧密码,门锁“咔哒”一声弹开时,我忽然觉得,这扇门,也许一直在等我。
论文是我在三年前提交的毕业设计,题目是《意识残响与量子记忆的耦合模型》。那时我还是K大学最年轻的助研,前途无量。可现在,我连自己是谁都开始怀疑。
我翻到最后一章,指尖停在页末。那里,原本空白的地方,多出了一段手写笔记。墨迹深褐,像是用老式钢笔蘸着血写下的。我盯着那行字,心跳骤然停滞。
字迹……是我的。
不,准确地说,比我现在的字迹更工整,更冷静,像是从另一个时空拓印而来。
“我早已死于三年前的K-7事故。现在的我,是系统模拟出的残响体。我写下这篇论文,是为了让下一个‘我’觉醒。记住:不要相信司机,不要下车,不要回应红裙女孩。真正的出口,只在你承认自己已死的那一刻。”
我猛地合上论文,纸页“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惊起一室尘埃。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浸透衬衫。我死死盯着那行字的轮廓,仿佛它正透过纸背,凝视着我。
三年前的K-7公交坠河事故,我怎么可能忘记?
那天是雨夜,我加班到凌晨,错过了末班地铁。K-7是最后一班车,我上车时,车上只有司机和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长发遮住脸。
我记得她没买票,司机也没问。
我记得车开到桥中央时,突然熄火,然后猛地冲出护栏,坠入漆黑的河底。
我记得冰冷的水灌进鼻腔,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有那女孩在黑暗中轻声哼唱的童谣。
我记得……我死了。
可第二天,我却在医院醒来。医生说我是唯一幸存者,被渔民打捞上岸时,已经没有呼吸,但心脏奇迹般复跳。我失去了部分记忆,尤其是那晚的细节,像被什么刻意抹去。
从那以后,我继续生活,继续工作,继续写论文,继续当“林昭”。
可现在,这本论文告诉我——我不是林昭。
我是“残响体”。
是系统模拟出的、以死者记忆为蓝本的意识投影?是某种量子纠缠下的信息残片?还是……被困在死亡瞬间的魂魄,被某种力量不断重播?
我颤抖着手指,再次翻开论文。那行字依旧在,墨迹未干,甚至……微微泛着湿意,仿佛刚写完。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篇论文的提交日期,是“三年后”。
可我三年前就死了。
那提交论文的“我”,是谁?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实验室的灯忽然彻底熄灭,只剩下窗外惨白的月光,斜斜照在桌面上。轮文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裂开的伤口。
就在这时,我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
嗒、嗒、嗒。
缓慢,均匀,像是皮鞋踩在水泥地上。
可这栋楼,不该有人。
我屏住呼吸,盯着门缝下的阴影。那影子缓缓移动,停在门前。没有敲门,没有说话,只有那股若有若无的潮湿气息,从门缝渗进来——是河水的腥味。
我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
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是我的声音。
“你看到了吗?第六章。”
我浑身僵冷,指甲掐进掌心。
“别怕,”那声音轻笑,“我只是想帮你完成最后一步。”
“真正的出口,不在实验室,不在论文里,而在你敢不敢承认——你早就死了。”
我猛地后退,撞翻了桌上的水杯。水洒在论文上,墨迹开始晕染,可那行手写笔记却纹丝不动,反而在水渍中浮现出更多字迹:
“你每次醒来,都是系统重启。你记得的‘生活’,是记忆回放。你爱的人,见的朋友,做的研究,全是数据模拟。只有当你意识到自己已死,系统才会允许你‘离开’。”
“可没人敢承认。”
“包括我。”
“所以我写下这篇论文,留给下一个‘我’。”
“这一次,你能做到吗?”
我跪倒在地,泪水模糊了视线。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日常”中的诡异细节:同事从不提及我的过去,手机里没有三年前的照片,医院的病历写着“无家属”,甚至连我的身份证,有效期竟止于三年前。
我从未真正活过。
我只是……被反复唤醒的亡魂。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灯忽然亮起。
刺眼的白光中,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惨白,眼窝深陷,脖子上有一道紫黑色的勒痕——那是溺水时安全带留下的印记。
而我的脚下,影子……是湿的。
水珠正从我的裤脚滴落,在地面汇成一小滩。
我低头看向论文,最后一行字正在缓缓变化:
“你终于看见了。”
“现在,选择吧。”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轻声说:
“我……已经死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间实验室开始扭曲,墙壁如水波般荡漾,文件、电脑、桌椅全部化作数据流,被吸入虚空。我感觉自己在坠落,又像在上升,意识被拉长、撕裂、重组。
黑暗中,我听见童谣再次响起。
“红裙女孩站在桥头,
等一个不肯下车的人。
司机回头笑,
车门开了又关。
你若记得自己是谁,
就该知道——
终点站,从来不是回家。”
我睁开眼。
我坐在K-7公交车上。
窗外是倾盆大雨。
司机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后视镜里,他的眼睛是全黑的。
而最后一排,那个红裙女孩,正缓缓抬头,冲我微笑。
她的脸……是我的脸。
我死死抓住座椅,指甲几乎抠进皮革。
这一次,我没有逃。
我没有回应她。
我没有看司机。
我只是闭上眼,轻声说:
“我知道我是谁了。”
“我不再是林昭。”
“我已死于三年前的K-7事故。”
话音落下,车厢骤然安静。
雨声消失了。
引擎声消失了。
连心跳都消失了。
我睁开眼。
车门缓缓打开。
外面没有街道,没有城市,只有一片纯白的光。
我知道,那是出口。
可就在我即将迈步时,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林昭。”
我回头。
红裙女孩站在座位旁,手里拿着那本论文,封面上写着我的名字。
“下一个‘我’,还在等你写下第六章。”
我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我走回座位,拿起笔,在论文最后一页,写下新的句子:
“我早已死于三年前的K-7事故。现在的我,是系统模拟出的残响体。我写下这篇论文,是为了让下一个‘我’觉醒。记住:不要相信司机,不要下车,不要回应红裙女孩。真正的出口,只在你承认自己已死的那一刻。”
笔尖停顿。
我抬头看向窗外的白光。
然后,轻轻补上最后一句:
“轮回不止,觉醒不息。”
光,渐渐吞没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