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知远,但这个名字在那晚之后,仿佛不再属于我。
我一直以为,记忆是会骗人的。可当它一遍遍在梦里重演,像老式胶片机卡住的镜头,反复播放那辆锈迹斑斑的b-13公交车、那棵扭曲如枯手的老槐树,还有后视镜里那个低着头、长发垂落的女人——我就知道,有些事,不是梦,是它不肯放过我。
那天,我只是想走走。城市太大,大到让人窒息。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地铁里人群像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机械地移动。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讲过的一个地方——槐树巷。她说那里有一条老街,街尾有棵百年槐树,树下住着“守路的人”。我那时只当是哄小孩的鬼故事,可如今,竟鬼使神差地想亲自去看看。
我在地图上搜“槐树巷”,结果跳出来一条灰色标注:“待拆迁区,已无居民登记。”我愣了愣,还是叫了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胡子拉碴,眼神浑浊。我报出地名时,他猛地踩了刹车,扭头看我:“你去那儿干啥?那地方……早就没人了。”
“只是看看。”我轻声说。
他摇摇头,没再说话,但车速明显慢了下来。快到巷口时,他干脆把车停在路边,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你自己走吧,我可不敢进。晚上那条巷子……会‘活’。”
我付了钱,拎着包下车。风立刻裹挟着一股潮湿的腐味扑面而来,像是从地底渗出的陈年湿气,混着落叶腐烂的酸臭,还有某种金属锈蚀的腥气。巷子很窄,两旁是低矮的青砖老屋,墙皮剥落,窗户碎裂,像一张张沉默的嘴。电线垂落,像吊死的人留下的绳索。
我往前走,脚步声在空巷中回荡,仿佛不止我一个人在走。走着走着,空气越来越冷,连呼吸都凝出白雾。巷子尽头,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横在路中央,枝干虬结,扭曲如痉挛的人手,树皮裂开,像被刀割过的皮肤。树根盘踞地面,像无数伸向地底的指头。
而就在那树下,停着一辆公交车。
我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是一辆老旧的柴油车,车身漆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锈红的铁皮,车窗蒙着厚厚的灰,像被时间封存了多年。车头挂着一块线路牌,字迹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三个数字:b-13。
b-13?我心头一紧。这城市根本没有这条公交线路。我查过公交官网,也问过交通局的朋友,全市公交线路编号最多到b-12。b-13,根本不存在。
可它就停在那里,像在等谁。
我鬼使神差地走近。脚下的地面积着一层黑水,踩上去发出“咕唧”的声音,像是踩在腐烂的内脏上。车门忽然“吱呀”一声,缓缓自动打开,仿佛感应到了我的到来。门轴摩擦的声音,像极了人喉咙里挤出的呻吟。
我不该进去的。
可我还是进去了。
车内昏暗,只有几缕月光从破碎的车窗斜切进来,照在破烂的座椅上。座椅的海绵外翻,像被野兽撕咬过。地板上积着黑水,水面倒映着天花板,可那倒影里,似乎有东西在动。我低头看,水面却平静如死。
驾驶座上,放着一本行车日志。
我走过去,手指刚触到封面,一股寒意便顺着指尖窜上脊背。本子是牛皮纸的,边角卷曲,纸页泛黄,像是被水泡过又晾干。我翻开第一页,日期赫然写着:三年前的今天。
2021年10月17日。
而我的手机,此刻显示的,正是2024年10月17日。
我浑身一僵。
日志上只有一行字,墨迹已经晕开,像是被水浸过:
“乘客:7人。终点:未抵达。”
我盯着那行字,心跳开始加速。未抵达?那他们去了哪里?司机呢?车为什么停在这里?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突然,头顶的灯“啪”地亮了。
不是正常的亮,而是忽明忽暗,像接触不良的灯泡,发出昏黄的闪烁。每一次亮起,车厢里的影子就跳动一次,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角落里蠕动。
我猛地抬头,看向驾驶座旁的后视镜。
镜中,我坐在驾驶座上,脸色苍白。而在我身后,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灰白色的旧式制服,像是几十年前的公交乘务员。长发垂落,遮住整张脸,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她的手搭在前排座椅上,指甲乌黑,指尖滴着水。
我猛地回头——
座位空着。
只有破烂的座椅,和一滩正在缓缓扩散的黑水。
“谁?!”我声音发抖。
没人回答。只有车顶的灯还在闪,像在倒数。
我冲下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车厢。回头再看,那辆b-13公交车,竟已消失无踪。槐树下空空如也,只有老树在风中轻轻摇晃,枝条摆动的节奏,像极了人在招手。
我瘫坐在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后背。可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叮咚”——
是公交车到站的提示音。
我僵住,不敢回头。
耳边,渐渐响起脚步声。
很轻,很慢,一步一步,从巷子深处走来。每一步,都伴随着水滴落地的“嗒、嗒”声。像是有人赤脚走在积水里。
我终于忍不住,缓缓回头。
巷口,站着一个穿灰衣的女人。
长发遮脸,手里提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线路牌,上面写着:b-13。
她缓缓抬头,发丝间露出一只眼睛——漆黑,无瞳,却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她开口,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也看见它了?”
我没回答,腿软得站不起来。
她却笑了,嘴角裂到耳根,露出满口黑牙:“三年前,我也像你一样,不信邪。可b-13从不等人回头……它只等‘乘客’。”
“乘客?”我颤抖着问。
“七个。”她伸出七根手指,指尖滴着黑水,“还差一个。”
风突然停了。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长,像一只巨手,缓缓向我伸来。
我终于明白——
b-13不是公交线路。
它是“接引”。
而槐树巷,从来就不是城市的尽头。
是阴阳的交界。
是死者的中转站。
我翻过的那本行车日志,不是记录,是名单。
乘客:7人。终点:未抵达。
因为,从未有人抵达。
他们,都成了车上的“影子”。
而我,已经上了车。
哪怕我现在逃出去,也逃不掉。
因为从我踏入槐树巷那一刻起,我的名字,就已经写在了日志的下一页。
我掏出手机,想报警,却发现信号全无。相册里,却多了一张照片——
是那辆b-13公交车,车门敞开,车内漆黑。而在驾驶座上,坐着一个背影。
穿我的衣服,梳我的发型。
正缓缓回头。
我猛地删掉照片,可它又自动恢复。
我再看时,照片里的“我”,已经转过了头。
脸上,没有五官。
只有七个黑点,像被烧穿的洞。
我终于明白外婆说的“守路的人”是谁。
不是守活人。
是守那些,不该上车的人。
可现在,太迟了。
巷子深处,又响起引擎启动的轰鸣。
b-13,要发车了。
而这次,它不再等乘客。
它来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