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地底的裂缝。夜风穿过巷口,带着潮湿的铁锈味,仿佛有人在暗处缓缓呼吸。我刚从医院出来,母亲的病情又恶化了。医生说她可能撑不过这个月。我攥紧口袋里的药瓶,指节发白,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那辆停在街角的黑色轿车走去。
它又来了。
那辆车,和我每天凌晨三点在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没有车牌,车灯泛着暗黄的光,像两颗浑浊的眼球。车窗半开,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人。
是我。
不,准确地说,是另一个我。他的脸和我一模一样,但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他穿着我昨天穿的那件灰色风衣,可他的袖口沾着干涸的血迹。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带着回响,“我们是同一个人,只是你活在‘后’,我困在‘前’。”
我僵在原地,心跳如鼓。“你说什么?”
“你每查一次,我就离现实近一步。”他缓缓转头,目光穿透玻璃直刺我,“但你还不能让我走。”
“那你为什么还不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因为第七位乘客必须上车,才能完成轮回。”
话音落下,车门“咔”地一声弹开,像某种邀请,又像陷阱的触发。
我退后一步,冷汗顺着脊背滑下。这不是第一次见他。过去三个月,我总在凌晨三点惊醒,梦里总有一辆黑车,载着六个模糊的人影,在空荡的街道上行驶。每次醒来,手机时间都停在3:00,而床头柜上,总会多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我,坐在驾驶座,身后坐着六个看不清脸的人。
我开始调查。查医院的监控、查母亲的病历、查我童年住过的老宅。每一次调查,照片上的人影就多一个。昨晚,第六个出现了。
而现在,他告诉我——第七个还没上车。
我强迫自己冷静。这不可能是幻觉。那些照片真实存在,监控录像里也出现过那辆车,只是每次出现,时间都停在凌晨三点零七分,画面扭曲,像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角。
我决定再查一次。
回到家中,我翻出母亲的老相册。她年轻时在城南的福利院工作,那地方早已废弃。相册里有一张合影:母亲站在一群孩子中间,笑容温柔。我数了数,六个孩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
第六个孩子,脸上被墨水涂黑了。
我放大照片,用软件修复。那孩子的脸渐渐清晰——是个男孩,约莫七八岁,眼神空洞,嘴角却向上扬着,像在笑。
而他的衣服,和我在梦里看到的第六位乘客一模一样。
我翻到相册背面,一行小字写着:“1989年,福利院接送车事故,六名儿童遇难。”
我浑身发冷。
原来那辆车,是当年的校车。而母亲,是唯一的幸存者。
我继续查资料,发现那场事故的记录被刻意抹去,只在一份旧报纸的角落找到一则简讯:“7月15日凌晨,一辆接送车失控坠河,司机当场死亡,六名儿童失踪,仅一名工作人员获救。”
7月15日,正是母亲的生日。
也是我的生日。
我出生那天,母亲从河里被救起,昏迷了七天。医生说她受到了极大刺激,记忆混乱。她总说,那天她没上车,是孩子们把她推上了岸。
可如果她没上车……那上车的是谁?
我忽然明白了。
“我活在‘后’,你困在‘前’。”——他说的“前”,是时间的前方,是过去的轮回。而我,是那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我是第七个乘客。
可我不是孩子。我三十岁,有记忆,有生活。怎么可能是当年的乘客?
除非……我不是“我”。
我冲回医院,翻找母亲的病历。在一份尘封的心理评估报告中,我看到一段记录:“患者反复提及‘另一个孩子’,称其为‘影子’,说他代替自己上了车,才让她活下来。该症状可能源于幸存者内疚,建议长期观察。”
影子。
我猛地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我有个“看不见的兄弟”,让我别欺负他。我当她是疯了。可现在想来,她说的,是那个代替她上车的孩子。
而那个孩子……死了。
他的执念化作了轮回,每一轮,都要找齐七个人,完成那场未尽的旅程。
我才是那个“困在‘前’”的人。我的人生,是他在“后”世界的投影。我每一次调查真相,都是在唤醒他,让他从虚无中爬向现实。
而当他完全现身,我就必须消失。
我冲回那辆黑车旁,车灯依旧昏黄,车门半开。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我对着驾驶座喊,“我不是林知远。我是那个孩子。”
车内的人——另一个我——缓缓点头。
“你每查一次,我就多一分形体。”他说,“现在,我已经能触碰现实。而你,正在消散。”
我低头看手,指尖竟有些透明,像雾气凝成。
“为什么是我?”我问。
“因为你本就该死。”他平静地说,“那天,你推她上岸,自己留下。可你的怨,你的不甘,让你不肯走。你困在那一刻,成了‘前’的囚徒。而她,带着你的命活了下来,生下了‘我’——这个在‘后’的我。”
我忽然全明白了。
母亲活下来的代价,是另一个灵魂的滞留。而那个灵魂,借着她的血肉,投胎成了我。可我并非真正的“重生”,而是执念的延续。我是轮回的一部分,是第七位乘客。
“现在,轮到你上车了。”他说。
我后退,可身体越来越轻,像风中的灰。
“我不走!”
“你必须走。”他伸出手,那只手已完全实体化,皮肤温热,脉搏跳动,“轮回完成,我才能替你活。而你,才能安息。”
我忽然笑了。
原来我一直追寻的真相,是自己的终结。
我走向车门,拉开后座。车内空荡,却弥漫着淡淡的童声哼唱,像是谁在轻轻数数。
“一、二、三、四、五、六……”
我坐进后座。
第七个。
车门“砰”地关上。
引擎启动,车灯骤亮,照亮前方漆黑的街道。后视镜里,我看见自己的脸在融化,化作一片模糊的影子,而驾驶座上的“我”,嘴角终于露出解脱的笑。
车开始移动,驶向河的方向。
我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事故。这一次,我们都会到达终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我拿出来,屏幕亮起——凌晨三点零七分。
我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
下一秒,屏幕熄灭。
再亮起时,通讯录里,“林知远”三个字消失了。
而医院病房内,心电监护仪发出长长的鸣叫。护士冲进来,查看病床——病人已无生命体征。
可就在她准备记录死亡时间时,床上的女人忽然睁开了眼。
她坐起身,眼神清明,轻声说:“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护士松了口气:“您终于醒了!您昏迷了整整三十年。”
女人笑了笑,望向窗外黎明的天空。
“这次,我记住了。”她说,“是那个孩子,救了我。”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一个男人从梦中惊醒。他摸出手机,屏幕显示:凌晨三点零七分。
他盯着床头柜——那里,多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一辆黑车行驶在雨夜,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后座坐着六个模糊的人影。
还有一张脸,正从车窗内向外望。
那是他。
他颤抖着伸手去拿照片,指尖触到的一瞬,听见心底有个声音,轻得像风:
“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