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开那本藏在书柜最深处的日记时,窗外的雨正下得绵密。纸页泛黄,边角卷曲,像是被水浸过又晾干,墨迹晕染,字迹歪斜,仿佛写字的人当时正颤抖着手指。这是三年前的我留下的东西,一本几乎被遗忘的旧物。我本不该再碰它,可不知为何,昨夜梦里,一个声音反复低语:“回去看看,回去看看……你的名字,不在这里。”
我叫林知远,二十八岁,独居在城西一栋老式公寓里。平日里教书,生活规律,从不喝酒,也不信鬼神。可自从那晚醉酒后,我的记忆便像被撕去一页的书,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那天是朋友的生日宴,我破例喝了几杯,意识模糊中记得自己走出餐厅,夜风冷得刺骨,路灯昏黄,我沿着槐树巷往家走。
槐树巷,名字听着寻常,可本地老人说,那条路早年是乱葬岗,后来填了土,种了槐树镇魂。每到子时,风过树梢,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语。我一向不信这些,可那晚,我确实听见了。
我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指尖微微发颤。那上面只写了三行字,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
“我看见一辆车,车牌b-13。我上了车。车内很冷。”
我盯着那行字,心跳忽然慢了一拍。b-13?我从没见过这个车牌。我明明记得,那晚我走回了家,钥匙插进锁孔,开了门,脱鞋,洗澡,倒在床上。第二天醒来,头疼欲裂,但一切如常。可这本日记……是谁写的?是我吗?
我翻回前面的记录,发现从那晚之后,日记就断了。整整三年,一页未写。而更诡异的是,这本日记的前几页,记录的全是些我毫无印象的事:某个雨夜在殡仪馆外徘徊,某次在凌晨三点站在自家阳台上对着空巷喊一个陌生的名字,还有一次,我写道:“我听见她在哭,可屋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不认识那个“她”。我从未恋爱,更不曾与谁同居。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本日记的笔迹,虽与我相似,却总在某些细节上微妙地不同。比如“冷”字的最后一笔,我习惯向右上挑,而日记里的“冷”,那一笔却是向下坠,像一滴凝固的泪。
我起身走到玄关的穿衣镜前。镜中的我脸色苍白,眼下有青黑,像是很久没睡好。我伸手摸了摸脸,镜中人也伸手摸脸。可就在那一瞬,我似乎看见——他的动作,慢了半拍。
我猛地后退,心跳如鼓。再看时,镜中人已与我同步。是我眼花了吗?
我强迫自己冷静,回到桌前,重新读那三行字。b-13……我打开手机,在本地交通论坛搜寻这个车牌。结果跳出来一条三年前的旧闻:一辆黑色轿车,车牌b-13,在槐树巷附近失控撞树,司机当场死亡。乘客失踪,至今未找到。
新闻配图是一张事故现场的照片。车头扭曲,玻璃碎裂,车门半开。而最让我浑身发冷的是——那辆车的后座上,有一件深灰色的外套,和我那天穿的一模一样。
我那天确实穿了那件外套。
我跌坐回椅子,冷汗浸透后背。如果那晚我上了那辆车,如果车出了事,那……回来的,还是我吗?
我翻出手机,翻找三年前那天的朋友圈。我发过一张生日蛋糕的照片,时间是晚上九点。之后再无更新。可我在相册里发现了一张奇怪的照片——深夜的街道,模糊的车灯,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路边,背影极像我。拍摄时间是凌晨一点十七分。可我毫无印象拍过这张照片。
更诡异的是,照片的元数据显示,拍摄设备……不是我的手机。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晚回家后,我洗完澡,总觉得屋里有股冷意,像是刚从冰窖里出来。我调高了暖气,可那寒意始终缠在骨头上。我甚至梦见自己躺在一口棺材里,四周漆黑,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不是林知远。”
我猛地合上日记,可那三个字却像刻进了脑子里:b-13。b-13。b-13。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凌晨两点,我听见客厅有动静,像是有人在翻东西。我握着台灯起身,轻轻推开房门——客厅空无一人,可茶几上,那本日记被打开了,正翻到最后一页。而原本写着“我上了车”的那行字,墨迹竟在缓缓晕开,像被水浸过,又像……在流泪。
我冲过去,却发现字迹变了。
原本的“我上了车”,变成了:“他上了车。”
我浑身发抖,后退几步,撞到了墙上的挂钟。钟面裂开一道缝,指针停在十二点十三分。
我忽然想起,那辆b-13的出事时间,正是凌晨十二点十三分。
我翻出抽屉里的旧证件,想确认自己的身份。身份证、教师证、银行卡……一切正常。可当我拿起那张三年前的体检报告时,手僵住了。
报告上的名字,是“林知远”。
可血型写着:Ab型。
而我记得,我是o型。
我冲进浴室,翻出药箱里的采血针,颤抖着扎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我用试纸测试——结果是o型。
可报告上为什么是Ab?
除非……那份报告,不是我的。
我瘫坐在地,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那晚的车祸中,真正的林知远死了。而回来的,是另一个“我”——那个上了b-13车的人,那个在事故中活下来,却顶替了我身份的存在。
可如果我才是假的……那真正的我,去了哪里?
我再次翻开日记,却发现最后一页的字迹又变了。
“车内很冷。”下面,多了一行小字,像是用极细的笔尖写下的,墨色发黑,近乎紫:
“因为司机,没有体温。”
我猛地抬头,镜子里的我,嘴角正缓缓上扬,可我自己……根本没有笑。
我冲到镜子前,用力拍打镜面,尖叫:“你是谁?!”
镜中人却缓缓抬起手,指尖在玻璃上划出一道痕迹,像在写字。我凑近看,那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的名字,是林知远。”
可那字迹……和日记上的一模一样。
我后退,撞翻了椅子,心跳如雷。我忽然意识到,从我翻开日记那一刻起,我就在被某种东西引导着,一步步走向这个真相——我不是我。我只是一个寄居在“林知远”这个名字下的影子,一个在车祸后侥幸存活,却误入他人人生的幽魂。
而真正的林知远,或许从未回来。
我颤抖着打开手机,搜索“林知远”这个名字。本地户籍系统显示,三年前,确实有一位林知远报失踪,后被宣告死亡。死亡证明上的照片,正是我。
可我明明活着。
除非……活着的,从来就不是我。
我冲到窗边,想拉开窗帘看看外面,可手指刚触到布料,一阵刺骨的寒意从指尖蔓延上来。我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正一点点变得透明。
我低头看向日记,最后一页的字迹正在消失,像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只剩下最后一句,墨迹深得发黑:
“当你读到这行字时,我已经找到了你。”
我猛地抬头,窗外的雨停了。月光透过玻璃,照在地板上,映出两个影子。
一个站着。
一个……跪着。
而跪着的那个,正缓缓抬头,朝我笑。
我知道,那是我。
但不是现在的我。
是三年前,那个上了b-13车,再也没能回家的——林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