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缓缓停下。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贴着我的耳膜刮擦。我盯着前方那扇即将开启的车门,心跳在胸腔里撞得生疼。门“嗤”地一声打开,像是某种生物吐出的气息,带着潮湿的锈味。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巷子,窄得仿佛两旁的砖墙正在缓慢合拢,要把我吞进去。
巷子两旁是那种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式居民楼,红砖斑驳,水泥剥落,墙皮像干涸的血痂一样层层卷起。藤蔓从墙缝里钻出来,缠绕着锈迹斑斑的排水管,一直爬到二楼的窗台。那些藤蔓是深绿色的,近乎墨黑,在阳光下却泛着诡异的油光,像是刚被雨水洗过,可抬头望去,天空晴得刺眼,蓝得没有一丝云彩。
空气很静,静得连风都像被吸走了。只有远处传来一声猫叫,短促、凄厉,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广播又响了,依旧是那种毫无起伏的机械音:“请下车。”
我不敢动。手指死死抠住座椅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皮革里。我看见车外的地面湿漉漉的,水渍在青石板上蜿蜒成奇怪的纹路,像是一幅被谁用血画出来的地图。可天上明明没有云,更没有雨。那种湿气不是从天而降的,更像是从地底渗出来的——像是泥土在呼吸,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正缓缓苏醒。
忽然,一只手搭上我的肩。
冰冷,僵硬,指尖像是浸过冰水。
我尖叫一声猛地回头——是那个小女孩。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身后,穿着一条褪色的红裙子,裙摆上沾着泥点,脚上是一双破旧的红色小皮鞋。她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娃娃的脸被磨得发白,一只眼睛掉了,另一只却直勾勾地盯着我。
“姐姐,你不过去吗?”她歪着头,声音软软的,像,可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妈妈在等你。”
我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你妈妈?我不认识你妈妈!”
她笑了。嘴角咧开,露出一口整齐得过分的小白牙。那笑容太对称了,像是画上去的,没有一丝温度。
“可你认识我啊。”她轻轻晃了晃头,辫子甩了一下,“你不记得了吗?三年前,你开车撞了我,然后逃逸了。”
轰——
我脑子里像炸开了一道惊雷。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我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车门,冷汗顺着脊椎一路滑下。
三年前……那个雨夜……我怎么会忘?
那天我加班到凌晨,喝了半杯红酒提神。雨下得很大,雨刷器疯狂摆动,可视线依旧模糊。就在槐树巷口,一个红点突然从巷子里冲出来——是个小女孩,穿着红裙子,手里抱着布娃娃。我踩刹车,可车还是撞了上去。她像一片叶子一样飞出去,砸在槐树的树干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没敢停车。我怕坐牢,怕身败名裂,怕一切毁于一旦。我踩下油门,逃了。
后来我偷偷查过新闻。报道说,当晚槐树巷发现一具女童尸体,约莫七八岁,身穿红色连衣裙,死因是颅脑损伤。家属至今未找到肇事者,案件悬而未决。
我以为我逃掉了。
可现在,她就站在我面前,笑着,像三年前那个雨夜一样,手里还抱着那个布娃娃。
“对……对不起……”我瘫坐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太害怕了……”
她蹲下来,离我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像是血干了之后的气息。她把布娃娃塞进我怀里。娃娃很轻,布料冰冷,那只完好的眼睛正对着我,瞳孔漆黑,没有焦距。
“现在,轮到你了。”她轻声说。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娃娃,突然发现它的裙子和小女孩的一模一样。更可怕的是,娃娃的左脚上,有一道裂口,像是被车轮碾过——而三年前,我在后视镜里最后看到的,就是那个小女孩的左脚鞋裂了。
“什……什么意思?”我颤抖着问。
她没回答,只是站起来,转身走向巷子深处。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可每一步落下,地上的水渍就会泛起一圈涟漪,像是水面。
我下意识地跟着她走。双腿像是不受控制,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巷子越来越窄,槐树的枝干从头顶横过,扭曲盘结,像是一群伸向天空的枯手。树皮上布满裂纹,像是人脸,有的在笑,有的在哭。
忽然,我听见身后传来车声。
回头一看,那辆我坐来的车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熟悉的白色轿车——我的车。车灯亮着,雨刷器在空无一物的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像是在模拟那个雨夜。
车门缓缓打开。
里面空无一人。
可驾驶座上,放着一件小小的红色雨衣,和那个小女孩失踪那天穿的一模一样。
我浑身发抖,想逃,可脚像生了根。小女孩站在槐树下,抬头望着树冠,轻声说:“那天,你撞了我,我飞起来,撞在树上。树接住了我,可也困住了我。我的魂,卡在了树里,出不去。”
她转过头,眼神空洞:“可我不恨你。我只是……想回家。可妈妈找不到我,她每天都在巷口等,等一个不会回来的女儿。”
我泪如雨下:“我……我可以帮你……我可以去自首……我可以告诉警察真相……”
她摇头:“太晚了。法律救不了我,忏悔也救不了我。只有一个人替我留在这里,我才能走。”
“谁?”
“你。”
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槐树。树皮突然变得柔软,像是皮肤。我感觉到有东西从树干里渗出来——是血,温热的,顺着我的手臂流下。
小女孩伸出手,掌心向上:“来吧,姐姐。换你抱着娃娃,站在树下等。等下一个犯错的人来接替你。就像我等了你三年。”
我看着她,看着她天真的脸,看着她眼中的深渊。我忽然明白,这棵槐树不是普通的树。它是“守门人”,是因果的见证者,是亡魂与活人之间的渡口。每一个在这里犯下罪孽的人,终将被它记住,被它召回。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布娃娃。它不知何时,嘴角微微上扬,笑了。
我闭上眼,泪水滑落。
“好。”我轻声说,“我留下。”
风起了。槐树的枝干发出“咯吱”声,像是在笑。小女孩的身影渐渐淡去,化作一缕红烟,飘向树冠深处。
我站在原地,抱着娃娃,成了新的守望者。
远处,一辆车缓缓驶入巷口。
车灯照亮了我的脸。
车门“嗤”地打开。
广播响起:“请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