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的时候,车厢里很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在头顶盘旋,像某种虫子在耳道里爬行。窗外的梧桐树影斑驳地洒在座椅上,阳光斜斜地切过玻璃,落在我的膝盖。时间显示:11:47。
又是这个时间。
我猛地坐直了身子,心跳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攥紧,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肋骨。我记得我上车的时候是十一点半,从城南的旧家属院出发,要去槐树巷找一位老裁缝。可我明明……明明刚才还站在那条幽深的巷口,看见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蹲在青石板上,用粉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嘴里哼着一首我听不懂的童谣。
然后呢?
我记不清了。记忆像被撕去了一角的照片,边缘焦黑,内容模糊。我只记得风突然停了,巷子里的猫全都抬起头,眼睛绿得发亮,而那个小女孩,她缓缓转过头,冲我笑了一下——嘴角裂到耳根。
我一定是睡着了。一定是。
我下意识摸向口袋,手机还在,屏幕漆黑,电量显示98%,可我分明记得上车前它已经快没电了。我松了口气,正想解锁查看时间,却忽然感觉到怀里有东西——硬邦邦的,带着陈年的棉絮味。
我低头,一只布娃娃正被我抱在胸前。
它原本应该是可爱的,粉色的裙子,金色的卷发,可现在,它的右腿齐根断裂,断口处露出灰白色的填充棉,像腐烂的肉。最可怕的是它的眼睛——一颗还在,另一颗却空了,黑洞洞地对着我,仿佛在哭,又仿佛在笑。
我的手开始发抖。
这不是我的东西。
我从不玩布娃娃。小时候母亲说过,娃娃是有魂的,尤其是断了肢体的,最容易招来不该来的东西。她说这话时眼神飘忽,像是在回忆什么极不愿提起的事。
我猛地回头。
后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小女孩。
她穿着一条褪色的红裙子,脚上是一双小小的黑布鞋,头发用红绳扎成两个歪歪的辫子。她低着头,手指正轻轻抚摸着膝盖上另一只布娃娃——那只娃娃完好无损,脸上挂着甜得发腻的笑。
察觉到我的目光,她缓缓抬起头。
她笑了。
嘴角一点点向上扯,弧度越来越大,最后几乎裂到耳根,露出里面乌黑的牙龈,没有舌头。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下一站,槐树巷。”广播突然响起,女声温柔得近乎诡异,像是从水底传来,“请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车门“嗤”地一声打开,又缓缓闭合。可窗外的街景没有变化——依旧是那排老式骑楼,墙皮剥落,爬山虎缠绕着锈迹斑斑的防盗网。那家“老陈裁缝铺”的招牌依旧斜挂在屋檐下,红漆剥落,字迹模糊。
可我刚才……不是已经来过这里了吗?
我死死盯着窗外,试图找出一丝不同。可没有。连晾在阳台上的那件蓝底白花衬衫,都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随风轻轻摆动,像一只垂死的鸟在扑腾。
车继续前行,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格外清晰,仿佛每一圈都在重复着相同的轨迹。我低头看手机,时间仍是11:47。
没有走动。
我试着重启手机,屏幕闪了一下,又回到11:47。我打开相机,想拍下车内的景象,可取景框里,后排的位置空无一人。
可我明明看见她了!
我再抬头,小女孩依旧坐在那里,低头玩着她的娃娃,嘴里轻轻哼着歌:
“红鞋子,走三步,
回头望,娘亲哭。
断腿娃娃抱怀里,
谁接谁,入轮回路……”
那声音稚嫩,却带着一种不属于孩子的阴冷,像指甲刮过玻璃。
我猛地站起来,想冲向车门,可司机依旧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像一尊蜡像。我扑到前门,用力拍打:“开门!我要下车!”
门纹丝不动。
我回头,车厢里空荡荡的,除了我和那个小女孩,再无他人。可就在刚才,上车时明明还有几个乘客——穿校服的学生,提菜篮的老太太,还有一个戴墨镜的男人……
他们都去哪儿了?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窗外的景色又一次出现那条青灰色的巷子,巷口立着一棵老槐树,枝干扭曲如鬼爪,树皮上刻着模糊的符咒。树下,一块石碑半埋在土里,上面依稀可见“童骸”二字。
“下一站,槐树巷。”广播再次响起,语气依旧温柔,“请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我瘫坐在座位上,冷汗浸透了后背。这不是第一次了。
我记起来了。上一次,我也坐这班车,也是11:47,也是这个路线。我下了车,走进槐树巷,找到老裁缝的铺子。他是个驼背的老人,眼神浑浊,接过我带来的旧衣,说要“缝魂”。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只是摇头,说:“你带了不该带的东西上车。”
然后,我走出铺子,天已经黑了。巷子里没有灯,只有那棵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轻轻的,像小孩子蹦跳。我回头,什么都没有。
直到我看见地上——一串小小的脚印,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走出来。
我开始跑,可巷子越来越长,出口始终在远处。最后,我撞进一间废弃的屋子,屋里摆满了布娃娃,全都是断手断脚的,眼睛被红线缝死。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镜子里的我,怀里抱着一只断腿的布娃娃,而我的身后,站着那个红裙子的小女孩。
我尖叫着醒来——却发现自己仍在公交车上,时间,依旧是11:47。
原来,我从未真正下车。
每一次循环,我都以为自己逃出了那条巷子,可最终,我又回到了这辆车上。就像被钉在轮子上的虫子,一圈又一圈,永无止境。
我颤抖着伸手进包,翻出那件旧衣——是母亲留下的,她去世前穿的最后一套衣服。衣角用红线绣着一个名字,可那名字被血渍模糊了,只能辨认出一个“林”字。
老裁缝说,这是“招魂衣”。
可他没说,穿它的人,会成为下一个“接引者”。
我忽然明白了。这辆车,不是普通的公交。它只在特定的时间出现,只载特定的人。那些消失的乘客,不是下车了,而是……被选中了。
而那个小女孩,她不是人。
她是上一个没能逃出去的“我”。
她抱着完好的娃娃,是因为她已经“完成”了仪式——她把断腿的娃娃交给了下一个乘客,自己便得以留在车上,等待下一次轮回的开始。
而我怀里这只断腿的娃娃……是留给我的“任务”。
如果我不把它交给下一个人,我就永远无法下车。但如果我交出去了,我就会变成她——变成那个坐在后排,笑着等待下一个受害者的红裙子女孩。
车又一次停了。
门开了。
外面,槐树巷静静伫立,风穿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娃娃,它的断腿轻轻晃动,像在乞求,又像在催促。
我知道,如果我不下车,车会一直开下去,直到我疯掉。
但如果我下车……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可这一次,我不想逃了。
我缓缓站起身,抱着娃娃走向车门。司机依旧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在笑——那后视镜里,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张布娃娃的脸,嘴角裂开,眼睛被红线缝死。
我踏下车。
脚踩在青石板上,冰冷刺骨。
身后,公交车缓缓启动,车尾的灯在暮色中渐行渐远。我回头,透过车窗,看见那个红裙子的小女孩正冲我挥手。
她的怀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全新的、完好的布娃娃。
而我的怀里,只剩下一截断裂的棉腿,和一缕淡淡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香气。
风起了。
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扭曲,像无数伸向我的手。
我知道,下一次循环,很快就会开始。
而这一次,我会在巷子里等一个人。
一个带着旧衣、眼神迷茫的女人。
我会对她笑,轻轻说:“要上车吗?”
然后,把这只断腿的娃娃,放进她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