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城市边缘的b9路终点站。
天色早已沉下去了,像是被谁用一块厚重的灰布蒙住了眼。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缠绕在路灯杆上,把那点微弱的光晕拉得又长又歪,像旧相册里泛黄的照片,边缘模糊,色调阴冷。我拖着几乎不听使唤的双腿走向站台,公文包死死压在左肩上,皮带勒进肉里,疼得发麻。加班到八点,地铁末班车早过了,打车软件显示“附近无司机”,而我住的小区偏得连网约车都不愿来。唯一能救我的,只剩这趟末班公交——b9路。
风从荒地那边吹过来,带着一股铁锈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气息。站台上没有其他人,连流浪猫狗都不见踪影。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贴在地上,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没。
远处传来低沉的引擎声,像是某种野兽在雾中喘息。一辆绿色公交车缓缓驶入视野,车身斑驳,漆面剥落,露出底下锈蚀的金属。车头编号“b9-314”已经模糊不清,数字“3”像是被人用刀刮过,留下一道狰狞的划痕。它停稳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嗤”——那是车门开启的声音,却像极了某个人临终前的最后一口气。
“上车。”
司机坐在驾驶座上,戴着一顶深灰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他苍白的下巴,还有微微颤动的嘴唇。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活人发出的,更像是从老旧录音机里播放出来的磁带杂音。
我犹豫了。这辆车……不对劲。比平时破旧太多,车身上有几道深深的划痕,横贯整个侧面,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抓过。玻璃也脏得离谱,尤其是前挡风玻璃右下角,有一块暗红色的污渍,形状像是一只手印。
可站台空荡荡的,风吹得我后颈发凉。再等下一班?凌晨两点?我不敢想那个画面——独自一人困在这片荒芜之地,四周是废弃的厂房和枯死的树影。
我咬了咬牙,迈步上了车。
车内冷得反常。空调开到了最低档,冷风从头顶的出风口呼呼吹下,冷得我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更诡异的是,后视镜上竟然结了一层薄霜,像冬天清晨的窗玻璃,可现在明明是初秋。我伸手摸了摸座椅扶手,冰凉刺骨,仿佛坐进了一具冷藏过的尸体里。
车厢里坐着五个人。
前排是个穿红裙的女人,长发披肩,低头盯着手机屏幕,手指飞快滑动。奇怪的是,她的手机根本没有亮光,屏幕一片漆黑,可她依旧看得专注,嘴角甚至还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中间是一对老年夫妇。老伯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老太太则直挺挺地坐着,双眼睁着,目光死死盯着窗外。可我知道,窗外除了浓雾什么都没有——连路灯都看不清轮廓。她的眼神却像在注视某个我看不见的东西,一动不动,连眨眼都没有。
后排是个戴耳机的年轻人,穿着连帽衫,头一点一点,像是困极了。但他的姿势太僵硬了,脖子弯曲的角度也不自然,像是被人摆成那样的。最让我心惊的是,他的耳机线垂在座位缝隙间,却没有连接任何设备。
最后一排,角落里坐着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他整个人缩在阴影里,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整张脸。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感觉不到。我多看了他一眼,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我赶紧移开视线,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缓缓启动,灯光忽明忽暗,像心跳一样不稳定。我掏出手机想查一下路线,却发现信号格空空如也,wiFi也搜不到。我试着重启飞行模式,可屏幕刚闪一下,就自动黑了下去,再也打不开。
“奇怪……”我低声喃喃,指尖有些发抖。
就在这时,车厢顶部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
不是机械女声报站,而是一段模糊不清的童谣,音质老旧,像是从几十年前的收音机里传出来的:
“月亮船,摇啊摇,
载着魂儿去桥头。
桥头站着娘亲等,
一双鞋,两行泪,
回不去的人别回头……”
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哭腔,却又夹杂着诡异的笑意。我猛地抬头,看向驾驶座——司机依旧低着头,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在控制某种即将失控的东西。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耳朵嗡嗡作响。我想问司机这是什么情况,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车子继续前行,窗外的景色越来越陌生。我记得b9路应该沿着工业大道直行,可现在路边的建筑全变了——低矮的砖房、倒塌的围墙、墙上用红漆写着歪歪扭扭的“拆”字。还有些地方立着烧焦的电线杆,挂着褪色的布条,像招魂幡。
我悄悄数了下车上的乘客。
还是五个。
可我记得……我上车时,明明只有四个?
我猛地回头,视线扫过车厢——红裙女人依旧低头看手机,老夫妇静坐不动,年轻人打着瞌睡,黑风衣男人藏在阴影里。可就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红裙女人抬起了头。
她的脸……没有五官。
整张脸平平的,像一张被抹平的橡皮泥,只有嘴角向上翘着,裂开一道巨大的弧度。
我倒抽一口冷气,立刻转回头,心脏狂跳,冷汗顺着脊背流下。一定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我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痛真实存在,可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广播又响了。
这次是同一个童谣,但歌词变了:
“月亮船,摇啊摇,
第六个乘客上了车。
她不知道自己已死,
还想着回家吃碗面……”
我浑身僵住。
第六个乘客?
我……我是第五个。
除非……
除非我早就死了。
记忆突然断裂。我拼命回想今晚发生了什么——加班、走出写字楼、步行到车站……可中间有一段空白,像是被剪掉了一样。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走到了站台。
我颤抖着抬起手,看向车窗。玻璃上映出我的脸——惨白,疲惫,眼神涣散。可当我眨了眨眼,那倒影却没有动。
它还在笑。
嘴角一点点咧开,越扯越大,直到撕裂脸颊。
我终于明白了。
我不是乘客。
我是这辆车上,最后一个被“载走”的灵魂。
而司机……他从来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