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下。门开。
寒风从门外灌进来,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指贴着我的皮肤爬行。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手指死死抠住座椅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层发霉的布料里。外面的世界静得可怕,没有虫鸣,没有风声,连空气都像是凝固的黑水。一座石桥横在前方,断裂的栏杆如枯骨般支棱着,桥面布满裂痕,青苔从缝隙中钻出,湿滑幽绿,仿佛某种活物在缓慢呼吸。
桥下河水漆黑如墨,不见流动,也不见倒影。它不像是水,倒像是一面吞噬光线的深渊,静静等待着猎物坠落。
而桥中央,站着一个人。
她背对着我们,身形修长,肩线平直,穿着一件米色风衣——和我身上这件一模一样。同样的款式,同样的长度,甚至风衣下摆被风吹起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她的头发垂在背后,是那种我熟悉的栗棕色,发尾微微卷曲,就像我每天早上用卷发棒打理出来的样子。
可我不记得自己走下了车。
我明明还在这里,心跳如鼓,掌心渗出冷汗,双腿僵硬得无法动弹。
那是……我?
不,不可能。我还在车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胸口的起伏,指尖的颤抖。可为什么……为什么她穿的衣服和我一样?为什么她的背影那么熟悉,熟悉到让我想哭?
“到站了。”司机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喉咙。
红裙女人第一个起身。她原本坐在前排,一直低着头,长发遮住脸。此刻她缓缓站起,动作轻盈得不像人类,裙摆飘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她走向车门,脚步落在地板上,却如同踩在虚空之中,没有重量,也没有回音。她下了车,踏上石桥,身影融入黑暗,仿佛被夜色一口吞下。
接着是那对老人夫妇。他们并肩坐着,从上车起就没说过一句话。老头拄着拐杖,老太太扶着他的手臂,两人缓缓起身,动作迟缓却异常整齐。但他们双脚离地寸许,悬空前行,鞋底从未触碰车厢地面。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扭曲拉长,像两条蠕动的蛇。他们走过我身边时,我闻到了一股腐朽的气息,像是老木头在潮湿中霉变,又像是棺材板被雨水泡了十年。
他们也下了车,一步步走向桥中央的人影。那人依旧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然后是那个年轻人。他一直戴着耳机,坐在中间位置,低头玩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脸上。现在他终于摘下耳机,缓缓抬头——
我没有看到耳朵。
他的脑袋两侧光洁平整,没有耳廓,没有耳洞,甚至连耳垂都没有。皮肤紧贴颅骨,像是被人用刀彻底削去。他冲我笑了笑,嘴角咧开得极不自然,像是牵线木偶被猛地扯动。
他也走了下去。
车厢里只剩下我和那个穿黑风衣的男人。
他一直坐在副驾驶后面,从上车就没动过。此刻,他终于缓缓站起。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顶灯的微光,阴影如潮水般漫过我的脚踝。他转过身,朝我走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像敲在我的心脏上。
他在我的座位前停下,低头看我。那张脸……竟有几分熟悉。
“轮到你了。”他微笑,声音温柔得诡异。
我尖叫,猛地扑向车门,手拍在金属把手上,用力往下压——
门锁死了。
我疯狂地拍打车窗,玻璃却像铁铸的一般纹丝不动。回头望去,司机正缓缓转头,脖子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像是生锈的齿轮终于转动。他的脸朝着我,眼睛是灰白色的,没有瞳孔,没有血丝,就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他盯着我,嘴角缓缓上扬,形成一个不属于人类的笑容。
“你才是第七个。”
这句话像冰锥刺进我的脑海。
第七个?
我猛地想起上车时的情景。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上的这辆车。记忆像是被撕去了一角,只剩下模糊的片段:雨夜,站台,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我站在那里,浑身湿透,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车票,上面写着“第七站”。
车上原本有六个人。
红裙女人、老人夫妇(两人)、年轻人、黑风衣男人、司机——六个。
再加上我,正好七个。
可如果我是第七个……那桥上那个穿着米色风衣的“我”,又是谁?
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从上车到现在,我从未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没有说话,没有咳嗽,甚至没有喘息出声。我像一个透明的存在,被所有人忽视,直到现在才被“点名”。
难道……我一直就不该在这辆车上?
我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一阵刺痛传来。我低头一看,右手食指破了一个小口,血珠缓缓渗出。可就在我眨眼的刹那,那滴血竟逆流而上,重新缩回伤口,皮肤愈合如初,仿佛从未受伤。
我惊恐地瞪大双眼。
这不是我的身体。
或者说……我已经不是“活着”的人了。
记忆如碎片般涌来:那天晚上,我确实上了车。暴雨倾盆,我赶末班车回家。车来了,我上车,投币,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可车子开出一站后,突然急刹,我撞上前面的座椅,额头破裂,血流不止。我听见乘客惊叫,司机下车查看……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等我再醒来,就已经坐在这里了。我以为只是晕过去了,可现在看来……
我早就死了。
而这辆车,根本不是普通的公交车。
它是载魂的车,是引渡亡者的列车,每一站,都带走一个未尽执念的灵魂。
红裙女人,或许死于情杀;老人夫妇,可能是在睡梦中同时离世;年轻人,也许车祸毁容;黑风衣男人……他的脸为何如此熟悉?我努力回想,忽然心头一震——那是三年前在新闻上看到的面孔,一名失踪的刑警,尸体在河底被发现,正是在这座桥下。
他们都不是活人。
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桥上那个“我”,是我在人间最后的模样,是执念凝成的幻影,等着接引真正的“我”完成交接。只有当我走下这辆车,站上那座桥,与“她”重合,这场轮回才算终结。
可我不想下去。
我还记得母亲做的红烧肉,记得阳台上那盆茉莉花开时的香气,记得朋友笑着递给我奶茶时说“加双倍珍珠”。我还想回去,哪怕只是再看一眼。
“求你……”我转向司机,声音嘶哑,“让我回去……我还不该死……”
司机缓缓摇头,灰白的眼球中闪过一丝怜悯,却又迅速被冷漠取代。
“执念太深者,不得往生。”
黑风衣男人伸出手,掌心向上,示意我跟他走。
我知道,若我不动,他会强行带我下去。
我闭上眼,泪水滑落,却感觉不到湿润。睁开时,镜面般的车窗映出我的倒影——风衣、长发、苍白的脸。可当我再看向桥上,那个人影也同时转过了身。
我们的目光,在黑暗中交汇。
她笑了。
我也笑了。
门无声开启。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车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踏上桥面的瞬间,寒风卷起我的风衣,猎猎作响。我走向她,她也向我走来。
当我们的身体重叠的刹那,记忆如潮水退去。
我记起了最后一刻:鲜血顺着额头流进眼睛,视野一片猩红。我听见司机说:“别怕,很快就到了。”
是的,我到了。
第七站,终点。
从此,桥上多了一个等车的人影。
穿着米色风衣,背对着来路,静静伫立。
等下一个,不该上车的人。